它不知疲倦,以精确到刻漏滴水的间隔,一次又一次地将数百斤的沉重锤头抬起、砸落。最初的新奇与震撼过后,工坊里的人们渐渐习惯了这种背景音——它成了这片土地新的呼吸声,沉重、规律、充满力量。与之相伴的,是水力鼓风机持续不断的“呼轰”声,以及水流推动各种传动机构发出的、混杂着木质摩擦与齿轮咬合的复杂交响。
效率的提升是肉眼可见的。
以往需要四个膀大腰圆的铁匠,轮番挥动数十斤重的大锤,汗流浃背地锻打一整日才能初步成型的犁铧粗胚,现在只需将烧红的铁块放在那巨大的水锻锤砧台上,看着那乌黑的巨锤一次次落下,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得到形状规整、锻打均匀的坯件,后续只需稍作修整淬火即可。
以往需要两人合力、累得臂膀酸麻才能维持足够风力的炼炉,如今只需水力鼓风机稳定地“呼吸”,炉温就能始终保持在最佳状态,炼出的铁水质地更加均匀,杂质更少。
工匠们从最初的震惊、狂喜,渐渐变得沉默、专注,然后是……一种微妙的不知所措。
黑伯带着他手下最得力的十几个老匠人,几乎住在了水力工坊里。他们围着那些轰鸣的巨兽,像伺候祖宗一样小心观察、记录、调试。油渍和炭灰在这些老师傅的脸上、手上结了层壳,但他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嘴里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术语,争论着某个齿轮的齿数是否该增减,某根连杆的角度是否还能优化。
然而,更多的普通工匠,那些依靠力气和经验、一锤一锤敲打出生活的汉子们,却渐渐闲了下来。
工坊东区,原本三十多个负责粗胚锻打的铁匠工位,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十人在忙碌,处理的都是水力锻锤暂时无法完成的精细活计或特殊形状的部件。其余的人,或蹲在墙角,或靠在还未启用的炉子旁,看着远处那台轰鸣的巨锤,眼神复杂。
“瞅见没?”一个脸上有道疤的老铁匠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年轻些的同伴,声音压得很低,下巴朝水力锻锤的方向扬了扬,“就那玩意儿,干一天,顶得上咱们三十号人吭哧吭哧干三天。还不用歇气,不用吃饭。”
年轻铁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烫疤、此刻却有些无处安放的手。
“王老哥,你说……”另一个瘦削的工匠凑过来,脸上带着忧色,“这往后……咱们这些就会抢大锤的,是不是……就没用了?”
“瞎说啥!”被称作王老哥的疤脸匠人啐了一口,但声音没什么底气,“黑伯不是说了吗?精细活儿还得靠人!那大锤子笨得很,就知道往下砸,弯个钩、打个孔、雕个花,它行吗?”
“可咱们这多人,精细活儿才多少?”瘦削工匠嘀咕着,“以前打十把锄头,咱们得锻打十把粗胚。现在呢?那大锤子咣咣几下,十把粗胚就出来了,后续修形的活儿,三四个人就干了。那剩下的六七个人干啥去?”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了沉默的水塘,漾开一片压抑的涟漪。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工匠,脸色都暗了暗。
是啊,干啥去?
工分是按劳分配的。干的活少了,工分就少,换的粮食、钱帛就少。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吃饭呢。
远处,水力锻锤又一次重重砸落,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微颤。那声音此刻听在有些工匠耳中,不再象征着力量和希望,反而像是一种无形的压迫,预示着某种熟悉而安稳的生活,正在被这不知疲倦的巨物,一点点砸碎。
类似的不安,并不局限于铁匠工区。在水力鼓风机覆盖的炼炉区,原本负责拉风箱的壮汉们也清闲了许多,只需要定时添料、观察火候即可。在水力碾磨坊(测试中),负责用石臼舂米、碾碎矿石的妇孺和老弱,也对着那缓缓转动、却效率惊人的巨大石碾,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变化来得太快了。快到许多人还没从“渭水推磨”的神迹中回过神,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现实和冷酷的问题:当“神”亲自下场干活了,原来靠这个吃饭的人,该怎么办?
这种不安和隐约的怨气,并未直接爆发成冲突,却像潮湿天气里墙角的霉斑,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工坊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干活的人依旧在干活,但闲聊声少了,笑声稀了,一些原本熟络的工匠之间,眼神交流时也多了几分闪烁和疏离。
秦战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这几天大部分时间也泡在工坊区,但不是盯着那些轰鸣的机械,而是更多地在各个传统工位间走动,观察,偶尔和工匠们闲聊几句。他能看到那些躲闪的眼神,能听到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能感受到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对未来不确定的焦虑。
这在他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技术革新必然伴随的阵痛。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又是另一回事。这些工匠,很多是最早跟着他从边关出来的,是在粪肥堆里一起刨过食的,是在老龙口一起流过汗、担过惊的。他们信他,才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