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找一棵能制琴的老梧桐。这是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嘱咐的,老人气若游丝,眼里却闪着光:“桐木岭的断崖下,藏着块‘凤凰骨’,遇着懂它的人,能发出天籁……你得把它寻来,给它一条活路。”沈石生揣着这句话,在水灾里蹚了三天,饿了就嚼口干硬的麦饼,渴了就捧起路边浑浊的水,囫囵咽下去时,能尝到泥沙的糙。
第三日傍晚,山雾刚散,像被谁掀开了蒙眼的布。沈石生终于在断崖下瞅见了那棵老梧桐。树身粗得要两人合抱,却被雷劈去了半腰,焦黑的树皮像皴裂的老脸,一道道沟壑里积着雨水,风灌进树心的空洞,“呜呜”地响,倒像谁在低声哭。可他凑近了闻,焦糊味里竟透着股沉水香,清冽又温润,像埋在土里的老酒,开盖时猛地窜出一股劲儿,钻进鼻腔就不肯走了。
沈石生伸出手,摸了摸树皮。指腹陷进深深的裂纹里,触到木头的肌理,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掏出腰间的旱烟锅,在树干上轻轻敲了敲,“笃笃”的声儿像在打招呼:“老伙计,我找着你了。”烟锅里的火星子落在树皮上,“滋”地灭了,他却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团。
他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四根松木棍是从附近砍的,带着新鲜的断口,裹着油布当顶,里面铺着从家里带来的麻袋,麻袋上还沾着去年秋收的谷粒。白天劈木时,斧头总像被什么拽着似的,卡在致密的木纹里,得用木槌“砰砰”地敲着斧柄才能往前挪半分,震得虎口发麻,到了夜里,指关节肿得像发面馒头,他就掏出随身带的烧酒,倒在掌心里搓,搓得皮肤发烫,像有团火在烧,才敢蜷在麻袋里睡。
草棚离树干不过三尺远,他说要让木头先认认主人的气息。“你得知道,”他常对着树身喃喃,“我不是要毁你,是要给你第二条命。”有回夜里下小雨,他怕树淋着,竟把油布扯了半块盖在树干上,自己缩在草棚角落,淋得打了半宿喷嚏。
守到第二十七天,沈石生才敢动锯。锯齿刚碰到树干,就听见“咔”的一声脆响,竟崩掉了个齿。他愣了愣,索性放下锯子,坐在树旁给徒弟阿根写信。信纸是从烟盒里撕的,皱巴巴的,他一笔一划写:“这木头有性子,急不得。它跟人一样,得慢慢焐热了心,才肯跟你走。”信里还画了棵歪歪扭扭的梧桐,树心圈了个圈,旁边注着:“树心有结,是宝,得留着。”
等终于锯开树身,截面的年轮像摊开的书卷,一圈圈绕着中心,数下来竟有六十圈——这树活了一甲子。最奇的是中心凝着块琥珀色的结,鸽子蛋大小,是几十年前被虫蛀后,树自己慢慢长合的疤。对着光看,里面像裹着点金粉,晃一晃,竟像有流萤在飞。沈石生捧着这块木头,眼泪“吧嗒”掉在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结得留着。”沈石生对赶来搭伙的徒弟阿根说。那会儿他正拿着刨子,贴着木面慢慢走,木花卷着飞起来,带着松脂的香,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群金色的蝴蝶。阿根是个毛躁性子,见那结凸在琴身中央,摸着硌手,趁沈石生去溪边打水,偷偷拿凿子凿了下。
沈石生回来见结上多了个白印,像块疤,抬手就给了阿根一耳光。“啪”的一声,打得阿根半边脸发红,眼里转着泪。“你当这是劈柴?”沈石生的声音发颤,指着那结,“这是它的骨气!木头有灵,你疼它,它才肯听话!”阿根捂着脸,见师父眼圈红了,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说再也不敢了。
后来沈石生用了整整三个月磨那块结。每天天刚亮,他就坐在那块被太阳晒暖的石头上,手里攥着细砂纸,一下下顺着木纹磨。砂纸磨破了二十多张,指尖磨出的茧子掉了又长,露出嫩肉,沾着木屑,疼得钻心。他就用布缠上,接着磨。
有回阿根送饭来,见师父磨得入神,粥都凉透了,喊了三声才听见。“师父,歇会儿吧。”沈石生摇摇头,指着那结:“你看,它在变呢。”果然,那琥珀色的结慢慢显出了凤首的模样——不像别的琴那样规整,喙部微微上翘,带着点倔强,倒像只刚从火里飞出来的凤鸟,眼里还燃着光。阿根蹲在旁边看,见师父的手在抖,却笑得像个孩子,才懂那结不是碍事,是琴的魂。
制琴最磨人的是上漆。沈石生调的漆里掺了自家榨的桐油,是去年秋天亲手摘的桐果,在石碾上碾了三天才榨出来的,带着点清苦的香。还有从镇上药铺讨来的朱砂,老掌柜说这是上好的辰砂,能安神。“这样漆色能随着岁月变深,”他对阿根说,“像人慢慢沉淀的性子,越老越有味道。”
上漆得趁晴天正午,阳光最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