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指尖在弦上起落,弹的还是那支听来的《秋江夜泊》。起初调子总跑偏,要么把平缓的江水流成了湍急的瀑布,要么把夜泊的静谧弹成了闹街的喧嚣。每当这时,她就扬起手,“啪”地一声打在自己脸上,声音清脆得像碎冰,在空荡的琴行里撞出回声。“对不住这调子。”她轻声说,睫毛上沾着泪,却逼着自己重新抬手——她总觉得,调子是有灵性的,你对它敷衍,它就对你撒谎。
有回更漏敲过三响,老板起夜路过琴行,听见里面的琴声忽断忽续,夹着压抑的呜咽,像迷路的鸟在哭。他推开门,见梧桐姑娘正趴在琴上发抖,指尖缠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红得发黑,她却还在喃喃:“怎么就弹不出那江风的味呢?”老板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后来悄悄在她琴边放了罐猪油——那是他婆娘熬来擦冻疮的,第二天见罐子空了,琴箱上却多了层薄薄的油光,想来是她连夜擦了弦…
日子像琴上的锈,一层层堆起来,又被指尖磨下去。她的指尖结了层硬茧,比琴案的木头还糙,按弦时终于不那么疼了,可心里的坎却总过不去。“木头太硬,弦太滑,怎么也按不响心里的调子。”她常摸着琴身哭,眼泪滴在裂缝里,晕开一小片深色,“心里的江风是活的,能绕着船帆打转转,带着水汽的潮,裹着渔火的暖,可琴弦上的风是死的,像被冻住的冰。”
苏燕卿送绣活来时,常撞见她坐在巷口的老梧桐树下。春天就仰着头听风,春风拂过新叶是“沙沙”的软,像娘给她梳辫子时的手指;夏天就侧耳听蝉鸣,蝉声稠得像蜜,裹着日头的热;秋天最忙,她守着落叶铺成的金毯,听老叶坠地“噗”的一声沉响,像爹扛着柴走过门槛的稳重,听新叶旋落“沙沙”的轻响,像自己小时候追着蝴蝶跑的欢;冬天就揣着手听雪,雪粒打在瓦上“簌簌”的,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
她把这些声响都嚼碎了咽进心里。听猫跑过瓦顶,“叮叮”的爪子声里,她摸出了三花追蝴蝶时的雀跃,弹进《秋江夜泊》的前奏里,让江水漾起细碎的波纹;听狗打架时“汪汪”的蛮劲,她品出了王屠户家大黄护食的憨,揉进中段的风浪里,让船板撞着礁石也带了点憨直;就连井壁渗水珠的“嘀嗒”声,她都记在心里,在调子最缓处轻轻一挑,像渔火掉进江里,漾开一圈圈暖……
某回苏燕卿来看她,正撞见她在缠布条。新换的白布刚裹上指尖,没一会儿就洇出红梅似的印子,她却还在弹,指尖在弦上跳得飞快,像不知疲倦的蚂蚱。“歇歇吧。”苏燕卿按住她的手,触到布下硬邦邦的茧,心里一酸。梧桐姑娘却笑了,抽回手继续弹:“弦不记疼,人得让它记住我的劲儿。”话音刚落,一滴血从布缝里渗出来,落在琴身的裂纹里,晕开小小的红,像开了朵倔强的花。
这般过了三年,琴行老板看着她把那架旧琴弹得发亮,忽然叹口气:“那架‘栖凤’,你拿去吧。”他指的是墙角那架老桐木琴,原是前朝秀才的物件,琴尾刻着的“栖凤”二字已磨得浅淡,却透着股温润的光。梧桐姑娘愣住了,摸着琴身的纹路哭了半宿,后来用三年打杂的工钱抵了琴价,抱着琴回破庙时,脚步轻得像踩着云。
破庙里的菩萨像缺了胳膊,她却在像前铺了三层干草,又铺上自己最干净的蓝布衫——那是她用攒了半年的碎银扯的布,袖口磨破了,就摸着绣了朵梧桐花,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她把琴放在上面,像抱着个娃娃,夜里就蜷在旁边睡,听见琴箱里传来“嗡嗡”的共鸣,总觉得是琴在跟自己说话。
那年中秋,月色漫过破庙的窗,梧桐姑娘第一次在“栖凤”上弹《秋江夜泊》。指尖落下时,琴箱的共鸣像江水漫过船板,温润地裹住每个音。她仿佛看见月光铺在江面上,白得像霜,渔火在远处明灭,船桨“吱呀”一声,搅碎了满河的银辉。风从弦上掠过,带着老桐木的香,竟真有了江风的潮润——她终于把心里的江风,吹到了弦上…
琴声从破庙飘出去,缠在巷口的老梧桐上,让叶子都跟着颤。打更的老头站在巷口,梆子忘了敲,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漏了两更;卖馄饨的担子停在街角,汤勺浸在锅里,白雾裹着琴声,让馄饨都多了层暖;连趴在墙头上的猫都不叫了,竖着耳朵听,尾巴轻轻扫着瓦片,像在打拍子。
后来有回下暴雨,雷鸣电闪的,雨点子砸在瓦上噼里啪啦响,像有人在放鞭炮。梧桐姑娘却抱着琴坐在廊下,指尖在弦上翻飞。琴声穿透雨幕,竟比雷声还执拗——先是平缓的起承,像暴雨前的江面,暗流涌动;接着调子陡转,风浪骤起,琴弦震颤得像要断,却偏有股韧劲,在最高处打了个旋,又落回平缓,像船在浪里颠了颠,终究稳住了帆…
住在巷头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