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刷完要裹着新弹的棉絮阴干,不能见风,不能碰潮气。有回刚刷完第三遍漆,天边忽然滚过乌云,墨黑的,像打翻了的砚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油布上“噼啪”响。沈石生抱着未干的琴身往山洞跑,脚下踩着青苔一滑,重重摔在泥里。
他下意识把琴举过头顶,自己后背撞在尖石头上,划开道三寸长的口子。血混着泥粘在粗布褂子上,像开了朵烂糟糟的花。阿根追上来,手里拿着草药,要替他上药。他却先摸出布巾,小心翼翼地擦琴身,擦得干干净净,才肯让阿根用草药敷背。草药蛰得伤口疼,他龇牙咧嘴的,眼睛却盯着琴,笑:“你看,它比我结实。”
七根弦是请镇上的老弦匠张瞎子做的。张瞎子年轻时走镖伤了眼,瞎了只眼,却练就了凭手感辨丝粗细的本事。沈石生送去的蚕丝是托人从湖州带的,上等的辑里湖丝,在太阳下泛着珍珠光,摸上去软得像云,能缠在指尖打个结。
张瞎子把蚕丝揣在怀里焐了三天,才掏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这丝得揉七七四十九天,不然弹着发飘,立不住。”两人就坐在晒谷场的石碾旁揉弦。每天从日头偏西揉到月上中天,蚕丝在掌心里从软绵揉成了钢线,带着体温的韧劲。
沈石生的指关节受过伤,是年轻时在冰水里捞木头冻的,阴雨天总发疼。揉到后来,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蚕丝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张瞎子虽看不见,却能听出他喘气声变粗,像破风箱似的,就说:“歇会儿吧,弦也得喘口气。”沈石生摇摇头,喘着气笑:“你忘了?好弦得经住熬,熬出来的才够劲。”
第四十九天夜里,月光明得像霜。张瞎子把揉好的弦绷在木架上,用指尖轻轻一弹,“铮”的一声,清越的音在晒谷场里荡开,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它们“扑棱棱”地掠过月光,倒像被这声音托着飞。张瞎子笑了,独眼里淌出泪:“成了,这弦能唱心里话。”
“刻什么字?”阿根见琴已成型,桐木泛着琥珀色,像浸了百年的酒,忍不住问。那会儿沈石生正坐在门槛上,望着院里的梧桐花——那是他年轻时亲手栽的,每年谷雨都开得轰轰烈烈,紫粉色的花一串一串的,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锦。
他起身蘸着自己研的松烟墨,墨是用松烟和着山泉水磨的,浓得发稠。在琴尾“凤首”旁写下“栖凤”二字,笔锋里藏着刀痕,不像别的琴那样圆润,带着股硬气:“好琴得有筋骨,字也得带着劲,才配叫‘栖凤’。”
完工那天,沈石生抱着琴去祠堂拜了三拜。跪在祖师爷牌位前,他把琴放在供桌上,磕了三个响头:“徒弟沈石生,今日成一琴,愿它遇着懂它的人,不负桐木,不负光阴。”话音刚落,琴弦忽然自己响了,一串清越的音漫出来,像有凤鸟掠过祠堂的檐角,惊得供桌上的烛火都跳了跳,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忽明忽暗。阿根站在门口,看着那琴身上的光,忽然觉得它真的活了。
这琴后来陪了沈石生二十年。他不爱弹那些热闹的调子,像《阳春白雪》《梅花三弄》,总说太张扬。常坐在门槛上弹《平沙落雁》,手指在弦上起落,轻得像抚摸着老朋友的手。雁群飞来时,他的指尖就扬起来,带着股空灵;雁群落下时,指尖就沉下去,裹着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