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笛子挂在他床头有些日子了,是前儿个收拾旧物翻出来的,笛身上有道斜斜的裂,是那年从货郎车上摔下来时磕的。笛孔里塞着的桃花干得发脆,是晚晴去年春天替我收的,说“留着压笛,吹出来的调儿都带着点甜”。我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道裂,指腹能摸到木头纤维的糙感,忽然就想起了货郎,想起了银匠——那两个被人算在我“克夫”账上的男人。心口像是被风扫过的湖面,荡开一圈圈凉丝丝的涟漪。
货郎是我头一个男人。说起来,我连他的大名都记不全了,只记得街坊都叫他“二货”,他自己也乐呵呵应着,仿佛那不是绰号,倒是个响当当的名号。他总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货篓,篓子口上缠着块靛蓝的土布,边角磨得发亮,布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汗渍,黑一道黄一道的,倒像幅说不清道不明的画。
我嫁过去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场雨。没有唢呐班子,没有红绸花轿,就一辆褪了漆的驴车,车板上铺着层新割的稻草,黄澄澄的,却扎得我腿肚子发痒。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领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黧黑的脖颈。赶车时,他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响,惊飞了路边槐树上的麻雀,一群灰扑扑的影子扑棱棱掠过头顶,倒像是替我们撒了回喜。
他娘跟在车后,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一步一跺地骂,话像淬了冰:“填房的贱货!八字轻,还想占我家二货的便宜!”唾沫星子随着拐杖的起落溅在地上,像砸下来的冰碴子。二货没回头,只是闷头赶着驴,脊梁骨挺得笔直,手里的鞭子甩得更响了,仿佛要用那声音把他娘的骂声盖过去。驴车轱辘碾过路上的石子,咯噔咯噔地晃,我坐在稻草上,怀里揣着个红布包,里面是我娘给的半块银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倒比他娘的骂声更让人发慌。
到了他家,土坯墙围起个小院子,院里堆着半垛柴火,墙角的鸡窝歪歪斜斜的,几只芦花鸡探头探脑地看我,倒像是比人热情些。新房是间西厢房,窗户糊着纸,被风刮得哗哗响,炕上铺着层薄褥子,褥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艺。
头一夜,他喝了点自家酿的米酒,身上带着股子酒糟味,混着路上沾的尘土气,倒不算难闻。他没碰我,只是坐在炕沿上搓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又粗又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搓了半天,他忽然从货篓里摸出个铜铃铛,塞到我手里:“给你玩。”铃铛是旧的,锈迹斑斑地爬满了表面,摇起来“哗啦哗啦”响,像面破锣,震得人耳朵发麻。
我攥着铃铛坐了半夜,炕席上的篾子硬邦邦的,硌得我骨头疼。窗外他娘的骂声断断续续飘进来,一会儿说我“定是个不下蛋的”,一会儿又咒我“克夫相”。我把铃铛攥得紧紧的,冰凉的铜面贴着掌心,倒像是有了点依靠。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梦见二货的货篓里装满了胭脂,红的、粉的、橘的,像院里开败的桃花瓣。
他总在外面跑,天不亮就揣个窝头出门,月上中天才回来,浑身裹着层白霜,像是从雪地里滚过一遭。我给他焐脚时,总能摸到他脚底的冻疮,红肿胀大,像发了霉的馒头,碰一下他就“嘶”地抽气,却还嘴硬:“不疼,跑热了就消了。”我把他的脚按进温水里,他舒服得直哼哼,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屋顶的房梁,像是在数椽子。
有回他从镇里带回来块花布,蓝底上印着小桃花,粉嫩嫩的,像春天落在布上的影子。他献宝似的递过来,耳朵尖红扑扑的:“给你做件新袄,看镇上姑娘都穿这个。”我摸了摸布料,软乎乎的,心里也跟着软了。连夜缝了件夹袄,针脚歪歪扭扭的,线还时常打结,缝到后半夜,手指头被针扎了好几个小眼,血珠冒出来,滴在布上,倒像朵没开好的桃花。
他第二天就穿在了身上,货篓一晃,布上的桃花像在枝头跳,引得路边的小孩直瞅。有人打趣他:“二货,穿这么俊,给谁家看啊?”他挠挠头,嘿嘿笑:“给我媳妇看呗,她缝的,针脚……针脚多实在。”我站在门口看着,阳光照在他背上,把那件夹袄染成了暖融融的金色,忽然觉得,这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
出事那天,是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太阳挂在天上,却没什么温度。前一晚下了场大雪,山路定是滑得厉害,他娘非逼着他去,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顿:“耽误了日子要赔银子!你媳妇吃我的喝我的,不跑趟买卖喝西北风去?”二货起初不肯,梗着脖子跟他娘吵:“路太险,等化化雪再说。”他娘就坐在地上撒泼,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说养了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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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他怀里塞了个热窝头,又把那件桃花袄给他披上,他咧嘴笑,露出颗豁牙——去年啃冻梨时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