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烟雨楼做杂活,清晨扫院子时总背着竹笛,扫到东墙根那棵老桃树下,就蹲下来吹两句。笛子裂了缝,吹出来的音总发颤,像被冻住的风。笛声里总缠着股涩味,像没熟的桃肉,又酸又硬。晚晴绣活时爱听,说比戏班的调子真。晚晴那时正绣幅“杏林春燕”,银针在绢面上翻飞,春桃的笛声就绕着针脚转,有时针脚歪了,晚晴就笑:“你这笛子催得紧,针都跟不上了。”有回晚晴绣了只衔笛的燕子,翅膀上还沾着朵桃花,春桃摸着绢面,指尖在“笛孔”处反复划,像在确认那是不是真的笛子:“我娘说,笛声响,能把念想送远。”那天她吹了《喜相逢》,调子还是颤,却有了点甜,像檐角刚化的雪水,滴在青石板上,清凌凌的,溅起细小的水花。
在烟雨楼的日子,春桃总爱蹲在檐下吹笛。她的笛声里没有欢调,《折柳》被她吹得像《哭七关》,《鹧鸪飞》听着像《丧歌》。晚晴绣活时,她就坐在旁边吹,笛声缠在绣线里,连兰芝纳鞋底的线都带着股悲腔。有回王妈妈听见了,叹着气说:“春桃啊,吹支喜曲吧,晚晴的鸳鸯快绣完了。”
春桃便吹《喜临门》,可吹着吹着就跑了调,最后变成不成调的呜咽。她望着晚晴鬓角的银簪,那是晚晴的书生送的,据说上面镶着珠,晃一晃就能映出虹。“我娘说,女人的命就像这笛声,气长才能吹得远,”春桃的声音轻得像烟,“我这口气,怕是快断了。”晚晴把刚绣好的桃花帕子塞给她,帕子角上绣着只小小的笛,针脚密得像撒了把星子。春桃摸着那针脚,眼泪掉在帕子上,晕开朵粉云,倒比绣的桃花还艳,那点湿痕在帕子上慢慢晕开,把笛身上的线都泡得发蓝,像她总也哭不完的泪。
变故是从一场时疫开始的。城里药铺被抢空,门板都被卸了烧火,说是能“驱邪”。前家男人的弟弟突然找上门,他脸上长了脓疮,用块破布盖着,隔着门板喊:“我哥坟头草还没青,你倒在这儿享清福!定是你克死他,还把晦气带到城里!”唾沫星子溅在门板上,像雨点似的,混着他咳嗽的痰沫。春桃攥着竹笛退到墙角,指节掐进墙缝的泥里,泥屑混着血珠掉下来,落在她的布鞋上,像溅了点红泥。她想反驳,嘴张了张却没声——这些年被骂惯了,竟忘了怎么为自己说话,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
王妈妈把人轰走,她手里拿着根顶门杠,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震得门都颤了。回头看见春桃正用布擦笛身上的灰,布是她自己织的粗麻布,擦得笛身起了毛。她擦着擦着就掉泪:“真的是我吗?他走那天,我刚好吹了《折柳》……”兰芝把刚熬的药碗递过去,药里放了甘草,带着点甜,药香混着她的哭声:“病疫死了多少人?跟你有啥关系?”可春桃听不进,夜里总梦见前家男人浑身是汗地抓她的手,他的手烫得像火,喊着“救命”,她一挣,就从床上滚下来,竹笛硌在腰上,疼得她半天缓不过气,摸着腰上的红印,像被烙了个疤。
她开始躲人,扫院子也挑天没亮的时候,那时巷子里没人,只有月亮在天上看着她。有回晚晴撞见她在桃树下烧纸,纸是她用烟盒纸糊的,裁得歪歪扭扭,上面用炭笔写着“莫怪我”三个字。纸灰被风吹到笛孔里,她咳得直不起腰,帕子上沾了点红,像朵刚开的红梅。“我好像……有了。”她声音比纸灰还轻,像怕被风听见,“是银匠的,他走前那夜……”晚晴的绣花针“当啷”掉在绣绷上,针尖在绢面上戳出个小洞,像谁的眼睛,愣愣地瞅着她,针尾的线还在颤,像她没稳住的心跳。
银匠是个老实人,当年见她被前家男人追打,曾偷偷塞给她半个窝头,窝头是杂面的,带着点糠,却是她那天唯一的吃食。春桃总觉得欠着他,有回他来烟雨楼修银锁,是晚晴的书生托他修的,她留他喝了碗粥,粥里放了点咸菜,那天雨下得大,他没走成,就在柴房将就了一夜……春桃摸着肚子,那里还没显形,却像揣了颗滚烫的石子,又烫又沉。“我不想留,”她眼泪掉在帕子上,晕开片红,“可这是条命啊。”春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小腹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兰芝端来的安胎药还冒着热气,药香里混着当归的苦,她却迟迟不肯喝,盯着药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这命,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得起他?”
晚晴把绣了一半的婴儿鞋往她怀里一塞,针尖差点戳到她手:“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