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在窗外滚过第三遍时,顾承砚的冷笑终于漫过唇角。
他指尖叩了叩保险柜上那道新刻的\"十四\",指腹蹭过刻痕里未干的铜锈——这是半个月来被日商坑走的十四批生丝,也是他在账册里用红笔圈了又圈的十四笔血债。
\"若雪。\"他转身时西装下摆带起风,吹得案头的《申报》副刊哗啦作响,头版\"顾氏新年馈赠特辑\"的烫金标题正对着苏若雪。
她捧着茶盏的手微顿,茶雾漫上睫毛,倒映出他眼底跳动的星火:\"把'吉祥绣谱'的印量加到五千。\"
苏若雪放下茶盏,青瓷底与红木案几相碰,清响里带着丝颤音:\"您是要......\"
\"让《星语图》从绣娘的竹梭,爬到太太们的妆奁。\"顾承砚抽出钢笔,在\"高档旗袍\"四个字下重重画了道线,\"租界里的贵太太们爱听'家书',汉奸的姨太太们贪'吉祥',日本军官夫人......\"他笔尖悬在\"赠送\"二字上方,\"她们总信'大东亚共荣'那套温情戏码。\"
苏若雪忽然笑了。
她想起三天前在染坊,陈师傅举着染缸里的靛蓝丝绸说\"这颜色像极了东京的樱\",想起顾承砚当时拍着老人肩膀说\"樱会谢,可针脚不会\"。
此刻她望着他笔下\"一针一线,皆是家书\"的广告词,终于懂了——那些被绣进丝绸的不只是针法,是让所有拿针的手,都成为会呼吸的暗桩。
三日后的南京路,顾氏绸庄的红绸招牌被挤得摇晃。
穿月白缎子的太太踮着脚够礼盒,穿阴丹士林的女仆攥着衣角问\"能不能多要一本绣谱\",连戴金丝眼镜的日本领事夫人都用生硬的中文说\"这绣谱配我新做的振袖\"。
苏若雪站在二楼回廊,看伙计们把绣谱塞进锦盒时特意压了压——每本绣谱的封二,都用极细的墨线描着简化版《星语图》,针脚走法与那日夜校里教的\"针脚走三分,回线绕半寸\"分毫不差。
\"少东家,青鸟来了。\"账房伙计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
顾承砚正核对出货单,听见\"青鸟\"二字,笔锋在\"五千\"上顿出个墨点。
他抬眼时,楼梯口已出现道清瘦身影——青鸟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袖口沾着煤渣,额角有道新蹭的血痕,却站得笔直,像根扎进泥里的竹。
\"洗衣房的情况。\"顾承砚没客套。
青鸟从怀里摸出个铜制留声机唱片,放在桌上时还带着体温:\"日资大和洗衣房,中国女工占七成。\"他指腹蹭过唱片纹路,\"她们熨军服时会哼曲子,我听着耳熟,比对后是《归络调》变奏。\"
苏若雪倒抽口气。
《归络调》是苏绣老匠人的行话歌,从前绣娘绣错针脚,就用调子提醒\"左三右五\"。
可变奏......
\"更邪乎的。\"青鸟喉结动了动,\"有个叫阿菊的女工,边熨边嘀咕'这块布......它想裂开'。\"他突然抬头,眼底烧着暗火,\"我凑近看那军服,针脚处的纤维真在泛白,像要绷断。\"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颌,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唇线——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苏若雪知道,那是在把碎片往一处拼。
果然,他突然抓起唱片塞进留声机,嘶哑的旋律混着电流声漫出来,竟是那日夜校里老绣娘教的俚曲调子。
\"她们不是在唱,是在给布料念咒。\"顾承砚突然笑了,笑得极轻,\"那些被《星语图》浸过的布,早成了会说话的活物。\"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报童的吆喝:\"看报看报!
大和洗衣房昨夜走水,百套军服成灰!\"
顾承砚的笑凝在脸上。
他抓起桌上的《申报》,头版照片里,洗衣房的黑瓦还在冒烟,几个日本兵正踢着焦黑的布片。
苏若雪凑过去,看见照片角落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正蹲在瓦砾堆里捡东西——是半本烧焦的《吉祥绣谱》。
深夜的顾家书房,留声机放着《母亲的间隙》。
顾承砚伏在案前整理各地反馈,宣纸堆里压着苏州的米票、杭州的绣样、甚至南通的船运单。
苏若雪端着姜茶进来时,他正对着张皱巴巴的信纸发呆——那是从南京寄来的,纸质粗糙,字迹歪扭,一看就是孩子写的。
\"阿姨,妈妈昨天晚上一边哭一边烧掉她做的和服,她说'不能让鬼子穿暖'。
她还让我记住这首歌......我能听见布说话。\"苏若雪念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发颤。
信纸背面,用红线歪歪扭扭绣着半个北斗,针脚松三分,回线绕半寸,和《星语图》里的主星针法分毫不差。
顾承砚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