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轻划过那行“草民如蝼蚁”的字迹,仿佛在感受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愚蠢与狂妄。
然后,手指缓缓收紧,坚韧的纸页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一点点攥紧、扭曲,最终成为一个象征彻底毁灭与嘲弄的纸团,如同被他捏在手心的,正是杜衡那狂妄无知的灵魂。
“且看这汪洋大海,”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遥远的、暗流汹涌的南方,“先吞没的,是谁的根基。”
窗外,一道惨白刺眼的电光猛然撕裂了漆黑如墨的天幕,瞬间将天地照得一片死寂的明亮!
“朕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杨国忠、李玢和永王之流,而是那些世家门阀。”
电光清晰地勾勒出裴徽冷峻如万年玄冰、又如刀劈斧凿般刚硬无情的侧脸轮廓,那深邃的眼眸在强光下反射出无机质般的冰冷光泽。
旋即,滚滚雷声由远及近,如同洪荒巨兽挣脱枷锁的咆哮,带着碾碎一切、涤荡乾坤的威势,轰鸣而至,震得雕花窗棂簌簌作响!
这雷声,仿佛就是为江南即将到来的惊天巨变,敲响的、撼动山河的战鼓!
棋盘已布,棋子已动。
不良府的阴影,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已悄然渗向江南,带去毁灭的毒火与生根的尖刺。
天工快报的文字,已化作万千无形的箭矢,挟带着希望的火种与愤怒的雷霆,射向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一场席卷江南大地、争夺亿万人心的无形风暴,伴随着这撕裂长空的电闪雷鸣,正式拉开了它壮阔而残酷的序幕。
而风暴的中心,这看似平静的长安皇宫深处,一双掌控着帝国命运、洞悉着人性幽微的眼睛,正穿透重重雨幕,冷冷地、笃定地注视着远方那片即将沸腾、燃烧、并最终归于他掌控的土地。雨滴在窗上蜿蜒流淌,如同无声的预言。
……
……
江南,梅雨初歇。
天光昏沉如垂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运河两岸鳞次栉比的青瓦白墙之上,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旧棉絮,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随时要倾泻而下。
空气黏腻得如同刷了一层浆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底淤泥与腐烂水草的腥气,混杂着码头垃圾堆发酵的酸馊味,沉重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汗珠刚从毛孔里渗出,就被这凝滞的空气裹住,黏在身上,甩不脱,擦不掉,只留下盐渍和瘙痒。
远处,不知谁家晾晒的衣物,在湿气中无力地垂着,颜色灰败,散发着一股永远晒不干的霉味。
浑浊的运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死鱼烂虾和不知名的污物,缓慢而滞重地流淌着,水面偶尔翻起一个浑浊的气泡,“啵”地一声无声破裂,散开一圈圈油腻的涟漪,旋即又被新的污浊吞没。几艘运粮的漕船笨重地挤在码头边,船身吃水很深,压得河水几乎漫过船舷。
船帮上挂满了滑腻的青苔,几只硕大的老鼠旁若无人地在缆绳间穿梭,吱吱的叫声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
码头上,赤膊的苦力们弓着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如老树根瘤,扛着沉重的麻袋包,踩着被雨水泡软、湿滑不堪的跳板,在监工粗哑的呵斥和皮鞭虚空的“啪啪”炸响中,机械地移动着脚步。
汗水混着溅起的泥水,在他们背上冲刷出道道泥沟,又在湿冷的空气中凝结,如同披了一层盐霜。
沉重的喘息声、麻袋落地的闷响、船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监工不耐烦的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绝望窒息的背景噪音。
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深深陷入泥泞,再费力地拔出,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垂死的挣扎。
“歇口气!喝口水!都他娘的别偷懒!”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嘈杂中费力地响起,是苦力头老孙头。
他脸上刻着风霜,沟壑纵横,左颊一道陈年伤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一条腿有些跛,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地耸动——那是早年扛活从三丈高的粮垛上摔下来留下的印记。
他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短棍,眼神锐利地扫过疲惫不堪的人群。
几个苦力如蒙大赦,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蹒跚地挪到岸边一处歪斜的茶棚下。
棚顶漏下的水滴,吧嗒吧嗒敲打着泥地,溅起细小的泥点,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棚子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涩味、浓重的汗臭味,还有角落里一堆烂菜叶散发出的腐败气息。
老板娘是个干瘦的妇人,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大锅里浑浊的茶水。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瞧着像是落魄书生的中年汉子——自称“吴秀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从怀里摸出一卷带着明显折痕和汗渍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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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面虽有些污渍,却依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