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裴徽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那是一种顶尖棋手落下关乎全局胜负的关键一子后,对整个棋局走向尽在掌握的笃定与从容。
他仿佛看到了江南大地烽烟四起,民心倒戈,李璘杜衡众叛亲离的景象。这盘大棋,他已布下了最关键的几颗棋子。
他重新踱回窗前,负手望着窗外连绵不绝、仿佛要淹没整个长安城的夜雨,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更加磅礴、如同深渊暗涌般的力量:“去吧。严庄,你的战场在暗处,在敌后,在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能撬动乾坤的角落。王维,你的战场在人心,在街巷,在每一个能听到、看到的地方。”
他微微侧首,侧脸在雨光映照下如同冷硬的玉雕,线条坚毅,眼神深邃如星空,“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让江南这连绵的梅雨,洗净尘埃,迎接真正的天光!”
“臣等告退!”严庄与王维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两人躬身,缓缓退出这帝国风暴酝酿的核心——御书房。
严庄转身时,墨色的披风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如同毒蛇游过草地,无声无息。
他踩过的那份记录着杜衡“草民如蝼蚁”狂言的密报所在之处,地毯上已空无一物——那份密报如同被黑暗吞噬,消失在他的袖中。
他步伐无声而迅捷,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脑中高速运转,无数阴狠毒辣的细节在交织:
如何利用张诚的内应身份,在积玉楼布下“天火”之局?
需三名死士,精于潜行纵火,携带特制火油磷粉。内应需在戌时三刻关闭粮仓区域的防火水龙闸门。
退路地道出口的守卫,需在行动前一刻由另一暗桩制造混乱引开……
如何将强弩和淬毒箭矢安全送抵卧牛山?
伪装成运送药材的商队,走荆襄古道,由“三眼虎”的镖局护送,此人与石虎有旧,且极度厌恶杜家。镖队中需混入五名不良人精锐,以防万一……
如何挑动徐大膀子与陈豹的私仇,设下伏击杜家水师的陷阱?
消息需通过太湖“醉仙楼”老板娘红姑放出,此女是徐大膀子的姘头,且与陈豹有夺爱之恨。伏击地点选在芦苇荡,那里水道狭窄,暗礁密布……
杜衡的“蝼蚁论”……或许可以“泄露”给某个“恰好”听到的积玉楼守卫?
那个叫赵四的守卫,其兄就是被陈豹纵马拖死的渔夫……仇恨的种子一旦播下,关键时刻便是引信!
每一步都关乎生死,每一步都需万无一失。严庄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廊的阴影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王维紧随其后,步履沉稳,清癯的背影在昏黄宫灯下却显得异常挺拔坚韧,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随身携带的、触手温润却刻着“天工”二字的黄铜小印,心中澎湃的诗情已化作一篇篇直指人心、字字泣血的檄文腹稿在胸中激荡:
“均田令颂”:需用俚语山歌体,让老农都能哼唱……“长安天子降恩光,均分田地喜洋洋,老翁扶犁笑开颜,从此不再饿肚肠……”
“杜贼赋税猛于虎”:需详列杜家“剿饷”、“犒军”、“过桥”、“脚力”、“门头捐”、“水引钱”……名目之繁多,盘剥之狠毒,令人发指!
“血泪控诉永王府”:重点刻画强掳民夫修水寨,累死沟渠喂鱼虾的惨状……“阿爹被抓修水寨,阿娘哭瞎眼茫茫,小儿饿死灶台冷,永王宴饮歌舞狂!”
他思考着如何让下一期特刊的图文更具冲击力——是否该冒险秘密派遣画工潜入江南?画工“吴生”技艺精湛,尤其擅长白描人物,眼神捕捉入木三分。
若能让他潜入江陵或苏州,实地描绘下被鞭笝的脊背、被强占的田地、泪眼望天的老妪……对!值得一搏!
真实,唯有极致的、血淋淋的真实,才能唤醒麻木,点燃那焚尽一切的怒火!
他需要立刻联系天工院在江南的秘密联络点……王维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厚重的紫檀木御书房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彻底隔绝了内外的光影与气息,也仿佛关闭了一个孕育着风暴的熔炉。
裴徽依旧静立于窗前,雨声似乎更密了,敲打在琉璃瓦上,如同千军万马在遥远的地方奔腾不息,又似命运沉闷的鼓点。时间仿佛在此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昏黄的宫灯下,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扫过御案上另一份摊开的密报纸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杜衡在永王府夜宴上的狂悖之语:“……螳臂当车,自取灭亡……草民如蝼蚁,碾死便碾死,正好用血染红战旗……此等不识时务之刁民,死不足惜,徒耗钱粮……”
裴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最深沉古井的水面,不起丝毫波澜。
唯有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比窗外无边夜色更加浓稠的寒意与极致的讥诮,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