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那一夜起,元春真正活成了“影子”。白天用完美妆容、温顺笑容扮演“贤德妃”;黑夜被恐惧绝望啃噬成空壳。承乾宫是最华丽、最人人称羡的地方,在她眼中却成了坟墓。紫檀木家具散发腐朽气味,白玉摆件摸上去刺骨冰冷。
皇帝依然常来,谈论诗词,称赞她的见地,握着她的手夸她手指纤长。而她需在每次触碰时抑制肌肉僵硬的本能,在他温和注视时强迫自己露出最柔美爱慕的微笑。她感觉不是在侍奉君王,是与披着人皮的猛虎同床共枕。他喂的每口食物都觉得可能淬毒,赏赐的每件珍宝都像是送葬冥器。
她的身体快速衰败,整夜失眠,食不下咽。但她不能病,必须清醒痛苦地活着,因为她是贾家的“荣耀”,是悬在头顶最圆满的虚假月亮。若她提前陨落,等待贾家的只会是更快更彻底的黑暗。她用更厚脂粉遮盖苍白脸色,更明艳衣衫掩饰消瘦身形。
有趣的是,这“变化”在皇帝眼中成了别样风情:“爱妃近来清减了些,也更安静了。不过倒更添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的韵味。”
她跪下谢恩,心中荒芜悲凉。他欣赏的是她在绝望中挣扎出的病态美,享受的是猎物无力反抗的脆弱姿态。
家里的信更勤了,不再有最初试探忧虑,只剩关于省亲别院的疯狂炫耀。父亲用做学问的严谨描述园中“天上人间”景致;母亲细数为迎接她又添置多少名贵器皿、珍稀布料。他们告诉她为修园子花光积蓄还借了印子钱,但所有人都觉得值得,因这园子是贾家重振声威的开始,是她“贤德妃”光耀门楣的见证。
元春看着信纸上充满喜悦期盼的字迹,觉得每个字都像吸血恶鬼,趴在贾家枯瘦身体上贪婪吸食最后精血。
在她几乎被精神折磨压垮时,那道预料中最后的圣旨来了。
“诏曰:贤德妃贾氏,仁孝纯淑,久侍宫闱,未得展其家人之爱。朕与太上皇,念其孝心,感其德行,特准其于来年上元佳节归家省亲。以彰天家仁德,以全人子孝道。钦此。”
她跪在承乾宫大殿中央接下明黄圣旨。合宫太监宫女山呼万岁,恭贺她的“旷世荣恩”。她抬头露出最得体、最感恩戴德的笑容,声音因“激动”微颤:
“臣妾贾元春,叩谢……皇上、太上皇,天恩浩荡。”
满殿贺喜声中,无人知道她接下的不是回家旨意,而是早已为整个家族写好结局的催命符。
七
来年上元佳节,元春终于“回家”了。
仪仗煊赫,宫道绵长。她坐在十六人抬的凤舆里,听窗外百姓山呼海啸的“贵妃千岁”,心中无波无澜。他们是在为即将被送回屠宰场、装饰华丽的羔羊欢呼。
凤舆停在金碧辉煌的省亲别院前。她由宫女搀扶走下凤舆。眼前灯火通明、琼楼玉宇,跪了一地以祖母为首的贾氏族人。
“臣,贾母,率合家内外,恭请圣安!”
元春看着祖母被岁月压弯的脊背、父亲激动涨红的脸、宝玉充满孺慕好奇的眼睛,眼泪不受控制流下。他们以为是喜悦荣归的泪,只有她知道是诀别的泪,是看着死囚为片刻欢愉弹冠相庆时流下的最悲悯无用的泪。
她被簇拥着像真正神明游览这座为她建的“人间仙境”。他们骄傲介绍每处景致:山是耗尽家财运来的奇石,水是费尽心力引来的活泉。元春看着园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阁,看到的却是贾家被掏空腐朽的根基。这不是花园,是用家族血肉骨髓堆砌的最华丽的坟墓。
在所有繁琐礼节后,她获得与至亲独处的短暂时光。她坐在祖母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父亲母亲站在一旁激动垂泪,宝玉好奇打量她繁复宫装。他们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她是贵妃,他们是臣子,君臣有别,隔着一道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天堑。她不能扑进母亲怀里撒娇,不能捏弟弟脸颊,只能相对垂泪。
“儿啊,”祖母老泪纵横,“你在宫里可还好?”
她能说什么呢?说活在恐惧里与鬼同眠?不能。她强忍哽咽微笑:“祖母放心,皇上待我恩重如山。”
晚宴时要点戏文助兴。戏班总管将戏本呈到她面前。家人们期待她点《拜相》、《封侯》之类的吉祥戏。她翻了很久,最终指着其中一出,用疲惫的声音说:“就点这出《长生殿》的‘埋玉’一折。”
“埋玉”——唐明皇在马嵬坡赐死杨贵妃的一折。满座皆惊。父亲上前劝:“娘娘,此乃大喜之日,点这出……恐怕不祥。”
元春看着他,很想说贾家的“不祥”早已注定。但最终只淡淡道:“无妨,本宫……只是乏了,想听一出悲的。”
她乏了,真的乏了。在宫里演了那么久,回到家不想再演。她想用这出戏为自己也为我们家提前哭一场。
省亲时间短暂。子时钟响,归宫时辰到。她再次跪别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