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艰难地透过窗纸,宝钗已在莺儿的服侍下梳洗停当。她换上了一身颜色略深些的银蓝素缎袄儿,月白绫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素净的珠花。脸上薄薄敷了一层粉,掩去一夜无眠的憔悴,那沉静的眼眸下,是深潭般的决绝。
“姑娘……”莺儿捧着一件家常的半旧外裳,眼圈依旧红着,声音带着迟疑。
“不必了,”宝钗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就穿这身。随我去见太太。”
主仆二人踏着晨露未曦的园中小径。大观园经历了一夜的兵荒马乱,此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死寂。抄检留下的狼藉痕迹尚未完全收拾干净,偶尔可见散落的纸片、倾倒的花盆,还有婆子们压低嗓音的议论,在清晨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像一群扰人的苍蝇。那些目光,或明或暗,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黏在宝钗挺直的脊背上。她目不斜视,步履平稳,仿佛周遭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唯有袖中紧握的手,泄露着那平静表象下的惊涛已止息为冰。
荣庆堂内,檀香的气息依旧浓郁。王夫人歪在临窗的大炕上,身上搭着一条秋香色金钱蟒引枕,脸色比平日更显灰败,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显见昨夜亦未得安眠。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楠木佛珠,目光有些虚浮地望着窗外。昨夜那场闹剧般的抄检,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贾府脸上,更抽在她这位当家主母的心上。体面扫地,家宅不宁,这比丢了什么劳什子“要紧东西”更让她心力交瘁。
小丫头打起帘子:“太太,宝姑娘来了。”
王夫人回过神,勉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慈和却掩不住疲惫的笑容:“宝丫头来了?快坐。昨夜园子里闹哄哄的,可惊着你了?”她的目光在宝钗沉静得近乎肃穆的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更深的不安。
宝钗并未依言坐下。她上前几步,在王夫人炕前站定,深深地福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姿态却透着一股告别的疏离。
“太太慈安。”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山涧寒泉,听不出任何情绪,“昨夜之事,太太主持大局,费心了。园中姐妹想是受了些惊扰,好在太太威德,想必无大碍。”她微微一顿,目光低垂,落在王夫人捻着佛珠、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才缓缓说出那早已在心中滚了千百遍的话:
“今日来,是向太太辞行。家里传信来,母亲身子骨这几日又不大爽利,夜里咳得厉害。为人子女,忧心如焚。我想着,家中只母亲一人,哥哥又常在外,我既在跟前,理应回去侍奉汤药,晨昏定省,方是正理。因此,特来向太太禀明,今日便搬回去住些日子。”
话音落下,荣庆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王夫人手中那串楠木佛珠,捻动的动作猛地一滞,珠子碰撞发出突兀的一声脆响。她握着茶盏的手指,瞬间失了血色,捏得骨节泛白,那温热的茶汤在盏中轻轻晃荡,映着她骤然失神的脸。她抬眼,目光直直地投向宝钗,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惊愕,有慌乱,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狼狈,更有一种如释重负却又难以言说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挽留的话。昨夜凤姐回来,隐晦地提及蘅芜苑那几把刺眼的锁和探春那番指桑骂槐的雷霆之怒,她便已隐隐猜到会有这一刻。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干脆,如此……体面。宝钗没有质问,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流露,只用“母亲病重”这个无可指摘、孝道为先的完美理由,将彼此最后一点难堪都遮掩了过去。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王夫人看着眼前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素来稳重妥帖的姨甥女,看着她那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家事的脸,心底竟翻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她知道,蘅芜苑那几把锁,探春那声“外邪”,便是最彻底的逐客令。贾府这艘日渐倾颓的大船,早已自顾不暇,哪里还容得下薛家这门“贵亲”长久地寄居?所谓的“金玉良缘”,在赤裸裸的现实窘迫和家族利益面前,不过是一层随时可以戳破的窗户纸。
最终,那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从王夫人喉间溢出。
“……去罢。”她垂下眼,不敢再看宝钗,声音带着一种砂纸磨过般的哑涩,“你是个孝顺孩子……替我……好好问候你母亲。就说……就说我惦记着她,让她好生将养。”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力气才挤出最后一句,“园子里……随时给你留着门。”
这“留着门”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连一丝尘埃都未能惊起。宝钗心中最后一点微澜也彻底平息。她再次深深一福:“谢太太体恤。宝钗告退。”
转身,离去。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留恋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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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的离去,如同秋日里一片树叶的飘零,并未在波澜诡谲的贾府掀起太多涟漪。她的行李本就极简,几口上了锁的箱笼,几个包裹,不过半日便收拾停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