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他喘得像破风箱,那只完好的左眼茫然地看着屋顶熏黑的椽子,眼神空洞而疲惫--又来了,那该死的谷地,那条在梦里永远翻滚着暗红色泡沫的老哈河防线!冰冷的雨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烂泥的恶臭,劈头盖脸地灌进他的口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尖锐得能撕裂耳膜的哨音、辽人野狼般悍不畏死的嚎叫、还有同袍们濒死时撕心裂肺的惨嚎...“石头!石头哥!顶住!顶住啊!”那声音如此清晰,是小六子!那个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同乡!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像装满谷子的麻袋被狠狠砸在地上...温热的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脸...最后,是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来自右腿...不,是来自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右腿!
幻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空荡荡的裤管深处猛烈袭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整条腿被活生生碾碎、又被浸泡在滚油里的剧痛!王石头闷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左手死死掐住大腿根部的残肢,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试图用真实的疼痛去压制那虚幻的折磨。
“疼...疼得厉害?”王氏慌忙松开他,手忙脚乱地爬到炕尾,端过一碗早就备好的、冒着热气的汤药,“快,趁热喝了,李郎中开的安神止痛的...”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王石头看都没看,一把推开药碗,药汁泼洒在炕席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没用...喝多少都没用。”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深深的绝望和厌烦。
王氏看着泼洒的药汁,眼圈一红,默默拿起抹布擦拭,哽咽道:“那...那也不能硬挺着啊!你这腿,还有这觉...再这么下去...”
“死不了!”王石头烦躁地低吼一声,猛地别过脸去,不想看妻子那担忧又无助的眼神。死?他王石头在真定城墙下挨过辽人的云梯砸,在黄河浮桥上顶着箭雨冲锋,在老哈河谷地拖着断腿爬了半里地都没死!阎王爷都不收的命!可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朝廷对他们这些因伤退役的老兵确实优厚,真定府衙分给了他十亩上好的水浇地,就在村头,旱涝保收,抚恤银子也足够一家人几年嚼用,里长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叫他一声“王老哥”,可这些,填不满他心里的窟窿。
他这条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习惯了枕戈待旦的号角,习惯了刀锋砍进骨头的钝响,习惯了同袍在身边的喘息和怒吼,现在,突然把他按在这片平静的田垄里,听着牲口的哞叫,闻着泥土的腥气...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关进笼子的老狼。
那震天的喊杀声,那金戈铁马的气息,那并肩赴死的热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日夜灼烧着他,每一次梦魇,都是那惨烈战场对他灵魂的强行拖拽,每一次幻痛,都是老哈河谷地那致命一箭的冰冷回响。
他成了这个宁静村庄的异类。邻居们敬畏他身上的伤疤和杀气,却也下意识地疏远他,孩子们看到他空荡荡的裤管和那只恐怖的眼窝,会吓得躲开,连他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眼神阴鸷的残废,都觉得陌生和厌恶。
王氏默默地收拾好炕席,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里面罕见地卧了一个荷包蛋,“吃点吧,地里...还要下种呢...”她小声劝道。
王石头看着那碗粥,毫无食欲--下种?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曾经能开三石强弓、能挥舞陌刀斩断马腿的手,如今却要握着锄头,去土里刨食?一股巨大的荒诞和憋屈感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他胡乱扒拉了几口粥,食不知味,那只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他烦躁地推开碗,拄着炕边那根粗糙的榆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院子里。
初春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汗湿的身上,激起一阵寒意,他望着远处田垄间已经开始劳作的模糊人影,听着隐约传来的、属于和平年代的吆喝声,只觉得那声音无比遥远,无比刺耳。
他宁愿回到老哈河那冰与血的炼狱,至少在那里,他清楚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死,也死得像个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残躯,在日复一日的梦魇和剧痛中,慢慢腐烂。
“石头哥!石头哥在家吗?”院门外传来一个喊声。
王石头皱了皱眉,是隔壁村的赵大勇,也是当年跟着王爷,噢不,应该是陛下一路朝北打,从那些大战里活下来的老卒,如今在府衙当个管仓库的小吏。
王氏开了门,赵大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黄色告示,脸上带着一种王石头许久未见的、近乎亢奋的红光。
“石头哥!快看!天大的消息!”赵大勇嗓门洪亮,震得院墙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他不由分说地把告示塞到王石头手里。
王石头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告示,密密麻麻的字,他认不得,当兵前是佃户,就没读过书,当兵后更没时间学,给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