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的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悬在潮湿的空气里——“秦郡守用兵,向来如此不惜身?”
问题看似在问用兵风格,实则锋芒暗藏,触及了为将者的根本抉择与性格底色。
秦战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沙盘上代表自己那支穿插骑兵的红色木片,木片边缘粗糙,划过细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手指上还沾着一点上午查看牛尸时不经意蹭上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渍。
“蒙都尉,”他抬起头,看向蒙恬,目光平静,“下官在边关时,只是个什长,手下就十来号人。那时候,每一次接敌,每一次守烽燧,想的不是奇正,不是谋略,是怎么让跟着我的弟兄,多活下来几个。”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质感:“后来,人管得多了,地看得大了,想法也跟着变。但根子里的东西没变——打仗,是为了赢,更是为了赢之后,更多的人能活下去,活得更好。出奇,行险,有时候不是不惜身,恰恰是为了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赢面,为了让更多的‘身’不必去填那个无底洞。”
他指了指沙盘上那支代表狼族主力的黑色集群:“狼族势大,若正面硬撼,纵能胜,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尸山血海。栎阳造的弩再利,甲再坚,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所以,得想办法,让他们难受,让他们流血,让他们觉得攻下来得不偿失。这‘险’,是不得不冒。但下官也知,这险,必须建立在咱们后方不乱、粮道不断、人心不散的基础上。否则,就是无根之木,取死之道。”
他的回答,没有直接说自己是否“不惜身”,而是把“冒险”解释为在弱势下追求更高性价比和保存更多有生力量的无奈而必要的选择,并把这种选择的根基,锚定在了稳固的后方和人心上。这既回应了蒙恬的疑问,又暗合了他之前在宴席上关于“栎阳根基”的论述。
蒙恬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似乎在权衡,在评估。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释然,又像是某种程度上的认可。
“你是个明白人。”蒙恬最终说道,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知道行险的根基在哪儿。这比许多只知道逞血气之勇的将领强。北境之事,确非一味硬打可解。你的想法……虽有争议,但不无道理。”
这算是来自蒙家新一代领军人物的、相当有分量的肯定了。
一旁的冯去疾,自始至终只是静静看着,听着,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唯有拢在袖中的手指,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李斯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在秦战和沙盘之间游移,不知又在算计着什么。嬴虔则若有所思,似乎从这场推演中品出了些别样的味道。
沙盘推演,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氛围中结束了。没有明确的胜负,但某种评估和认知,已经在参与者心中悄然改变。
雨势未歇,天色更加昏暗,仿佛提前入了夜。
众人正要离开沙盘室,回驿馆或处理各自事务,偏厅的门却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潮湿的冷风和急切。
进来的是百里秀。她素来冷静的脸上,此刻带着罕见的凝重,甚至有一丝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怒意。她的裙角沾了些泥点,发髻也有一丝凌乱,显然是匆匆赶来。
“大人!”百里秀先向冯去疾等人匆匆一礼,随即转向秦战,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工坊区出事了!‘水力锻锤三坊’的副匠师王平,及其两名亲传学徒,昨夜当值后未归舍。今晨核查,发现其工位私藏的部分改良鼓风机构图、淬火工艺记录简稿缺失!方才接到西城门戍卒急报,昨夜子时前后,曾有三名着工匠服饰、携带包裹之人,持过期路引试图出城,被拦下后言辞闪烁,趁戍卒换岗间隙,打伤一人,夺马向西山方向逃窜!已确认,其中一人身形与王平吻合!”
工匠叛逃!窃取技术图纸!夺马逃往西山!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惊雷,在刚刚结束推演的沙盘室内炸响。
秦战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工坊内部出了叛徒!而且是掌握了相当核心技术的匠师!目标直指西山——那正是他与渭南郡陈伦争执不休、且刚刚发现煤矿的区域!
蒙恬眼神一厉,手按上了剑柄。冯去疾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李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嬴虔和嬴谷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可曾追回?”秦战的声音冷得像冰。
“荆云队长接到鹞鹰传讯后,已在西山南麓官道岔口设伏拦截。半刻钟前传回消息,”百里秀深吸一口气,“三人悉数擒获,图纸简稿追回大部,但……搏斗中,王平重伤,一名学徒死亡,另一名学徒被擒时试图吞服藏在齿缝的毒药,被卸脱下巴,现已昏迷。荆云队长本人左臂为短刃所伤,无大碍。他们夺的马匹鞍袋中,搜出马蹄金十镒,以及……一枚渭南郡将作监的令牌复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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