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最大的厅堂里,此刻灯火通明。不是工坊那种赤裸裸的火把或炉火,而是十几盏青铜油灯,灯芯挑得恰到好处,光线柔和,将厅内照得亮堂却不刺眼。灯油里似乎加了香料,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类似于檀木混合着不知名花草的甜腻气息,努力想要掩盖这座边郡建筑本身难以祛除的、来自砖石和旧木料的淡淡霉味。
蒙骜来了。
这位在边境跺跺脚都能让蛮族探子心惊肉跳的老将军,是傍晚时分带着十余轻骑突然抵达的。没有提前通报,风尘仆仆,马身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汗味和尘土。他是接到冯去疾的传讯,从北边巡视的途中折转过来的,名义上是“拜会上官”,实则谁都明白,他是冲着考察团,更是冲着他孙子蒙恬,还有那个把他边军“生意”搅和得天翻地覆的秦战来的。
宴会的规格比前日的接风宴高了些。食案换了更光滑的漆木,蒲席下垫了新的草编软垫。菜肴依旧以量大实在为主,但多了几样难得一见的野味——蒙骜带来的亲兵顺手在山里打的獐子,烤得金黄流油;从渭水深处捞上来的肥大鲤鱼,用豆酱烧得浓油赤酱。酒也换成了从咸阳带来的、装在精美陶罐里的清酒,据说还是王赐的御酒,倒在青铜酒爵里,色泽清亮,酒香醇厚。
主位自然是冯去疾。左手边是蒙骜,右手边是蒙恬。秦战作为地主,坐在蒙骜下首。李斯、嬴虔、嬴谷依次而坐。百里秀、黑伯等栎阳属官也在下首作陪。
气氛比前日接风宴更加微妙。蒙骜的到来,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瞬间改变了厅内力量的格局。
老头子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脸上那道从眉骨斜拉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在灯火下随着他说话咀嚼而蠕动,更添凶悍。他穿着半旧的皮甲,外罩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深衣,大大咧咧地坐着,一条腿甚至曲起踩在坐垫边缘,毫无文官的拘谨。他身上带着边关特有的、洗刷不净的尘土味、皮革味,还有一种久居人上、杀伐决断的威严,与厅内刻意营造的熏香雅致格格不入。
“冯中丞!”蒙骜端起酒爵,声音洪亮如钟,震得案上杯盏都似乎轻颤,“你这趟差事辛苦!来,老蒙先敬你一杯!到了这栎阳地界,有啥事,招呼一声!这地方,老子熟!”说罢,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几滴。
冯去疾面色平静,端起酒爵,只抿了一小口:“蒙老将军一路辛苦。王上对北境局势,甚为关切。老将军坐镇,乃国之干城。”
“嗨!干城不敢当!”蒙骜摆手,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目光扫向秦战,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倒是秦战这小子,不声不响,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又是水锤子,又是铁疙瘩,听说还弄出了削铁如泥的宝刀?行啊小子!有出息!”他大手“啪”地拍在秦战肩膀上,力道之大,让秦战上身明显晃了一下,案上的酒爵都跳了跳。
秦战只觉得肩膀火辣辣地疼,脸上却只能堆起笑:“蒙帅过奖,都是侥幸,侥幸。全赖王上洪福,将士用命。”
“少跟老子来这套虚的!”蒙骜眼睛一瞪,随即又笑了,转头对蒙恬道,“恬小子,你瞧瞧,当初在边关啃硬馍喝冷风的小卒子,如今也是一郡之守了!这就叫……叫什么来着?哦对,出息!” 他对秦战,有种边军老行伍对能干后辈的复杂感情,欣赏其能耐,又对其“不安分”有些头疼,更对他那套冲击旧有规矩的做法心存疑虑。
蒙恬笑了笑,没接祖父的话茬,只是端起酒爵向秦战示意了一下。秦战连忙举杯回敬。
酒过三巡,气氛稍微活络了些。蒙骜开始讲述北境见闻,什么狼族新王冒顿如何凶残,控弦之士如何众多,边关斥候又如何与之周旋。他讲得绘声绘色,夹杂着粗豪的骂娘和俚语,让嬴谷听得直皱眉,却让蒙恬和秦战这些有边关经历的人听得血脉贲张。
“……那帮狼崽子,学精了!不再是一窝蜂乱冲,也开始讲究阵型,搞什么迂回包抄!他娘的,用的还是从咱们这边流过去的破烂货色!”蒙骜灌了一口酒,重重放下酒爵,青铜与木案撞击发出闷响,“所以啊,冯中丞,李大人,咱们也得变!不能光靠将士血勇,家伙事得跟得上!秦战这小子弄的那些水锤子,还有那什么三棱箭,我看就挺好!得多造,快造!”
他直接把话题引到了栎阳的产出上,而且立场鲜明。
冯去疾微微颔首:“蒙老将军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兵械之利,确系紧要。”
李斯也微笑道:“蒙帅心系国事,令人敬佩。栎阳新法,于军械制造,确有奇效。秦郡守,方才宴前,我与冯中丞略议,关于那水力应用概要图册之事,还需秦郡守多多费心。” 他轻飘飘一句,就把“索要技术”的事情,在蒙骜面前又提了一遍,而且拉上了冯去疾,显得更是冠冕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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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战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