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疾站在那座巨大的、缓缓转动的水轮旁,仰头看了许久。水流被堰坝抬升后奔泻而下,冲击着木制的轮叶,发出哗啦啦的巨响,水珠飞溅,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负在身后的手,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黑伯在一旁,用尽量通俗的话解释着传动原理,老人声音沙哑,不时被水声打断。
嬴谷远远站着,用一方素帕捂着口鼻,眉头紧锁,显然对这嘈杂污浊的环境极为不适。嬴虔倒是凑得近些,仔细看着那些复杂的木制齿轮和连杆,眼中不时闪过惊异,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的疏离。
蒙恬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更多是扫过那些操作机械的工匠,扫过堆放在一旁的铁料和半成品,扫过工棚里张贴的生产流程图示和安全规章——那些规章用白话写成,甚至配了简单的图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青铜剑格。
“冯中丞,”看了约莫一刻钟,蒙恬转向冯去疾,声音盖过水声,“水力之巧,末将叹服。然,军械之事,终须着于行伍,验于校场。不知可否……一观栎阳郡兵风骨?” 他的眼神锐利,直接跳过了对技术的惊叹,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冯去疾从水轮上收回目光,看向秦战:“秦郡守,意下如何?”
秦战拱手:“蒙都尉所言甚是。刀锋利否,终须试于劈砍。请诸位大人移步校场。”
校场在栎阳城西,一片相对开阔的夯土地。四周立着些箭靶、木桩,边缘搭着几个简陋的凉棚。地面被无数双脚踩踏得坚硬如石,浮着一层细细的黄土,风一吹,就扬起淡淡的尘烟。远处,渭水工坊的轰鸣变成了低沉的背景音,像是遥远天际传来的闷雷。
接到命令的栎阳郡兵,已经在校场集结。人数约五百,是从郡兵中抽调的精干。他们没有排列那种用于检阅的、华丽而繁复的花架子阵型,只是简单地按作战单位,分成几个方阵肃立。甲胄不算全新,但保养得不错,皮甲上的铜钉擦得发亮,铁盔下的眼神平静,望着前方,没有交头接耳,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甲叶摩擦发出的轻微“嚓嚓”声。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汗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这是军队特有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
蒙恬没有骑马,他大步走到军阵前方,从第一个方阵开始,缓缓走过。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士兵的脸,扫过他们手中的兵器,身上的甲胄,脚下的鞋履。
秦战、冯去疾等人跟在后面。百里秀低声向冯去疾介绍着郡兵的编制和日常操练概要。
蒙恬走得很慢。他时而停下,伸手捏一捏某个士兵的肩膀,感受肌肉的厚实程度;时而拿起一个士兵手中的长戟,掂量一下重心,检查戟头与木杆结合的牢固度;时而俯身,用手指抹一下某个士兵皮甲上不起眼的接缝处,看看缝线的粗细和密集程度。
士兵们在他的审视下,依旧挺立,眼神直视前方,呼吸平稳。只有被检查到的那名士兵,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走到弩兵方阵前,蒙恬停了下来。这里的士兵背着改进型的秦弩,腰间的箭囊里,插着统一制式的三棱箭簇,寒光凛凛。蒙恬示意一名弩兵出列,取下他的弩。
这弩比寻常秦弩稍重,弩臂更厚实,望山上有新的刻度,弩机结构似乎也有些微不同。蒙恬熟练地拉开弩弦,扣上望山,眯起一只眼,对着远处的箭靶虚瞄了一下,动作流畅得仿佛这弩是他自己的。他放下弩,又抽出箭囊里的一支箭,手指抚过那冷硬的三棱箭簇,感受着那锋利的棱线和倒刺。
“试射。”蒙恬没有多余的话,将弩递还给那名士兵,指了指百步外的人形木靶。
“诺!”士兵接过弩,动作麻利地上弦、搭箭、瞄准。整个过程不到五息。他屏住呼吸,扣动弩机。
“嘣!”一声沉闷的弦响。箭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夺”的一声,深深钉入木靶胸膛位置,箭尾嗡嗡颤动。
蒙恬走过去,查看箭矢入木的深度,又摸了摸箭簇穿透后留在靶子背面的破口。那破口呈不规则的三角形,边缘木茬锋利。
“再射。”蒙恬指着更远的一百二十步靶。
士兵再次上弦、瞄准、发射。箭矢依旧稳稳命中靶子,只是入木稍浅。
蒙恬走回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向秦战:“此弩射程、力道,确胜寻常。箭簇形制,破甲更易。此等军械,装配几何?”
秦战答道:“弩已换装三成,箭簇约五成。优先装备弩兵与前线巡防。”
“月产几何?”蒙恬追问,问题与李斯看账时间样直接。
“改进弩,月产五十张。三棱箭簇,月产三千支。全力开工,可增三成,但受限于熟练匠人和优质木材、铁料。”秦战给出精确数字,毫不含糊。
这章没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