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站在东门外新修的接官亭前,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郡守官服紧巴巴地裹在身上,不太舒坦。他下意识想松一松领口,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百里秀昨儿夜里特意嘱咐过,今日场合,得“讲究些体面”。
“体面……”秦战心里嗤了一声,目光却紧盯着雾霭深处。
身后,郡府的主要属官按品级站着,个个屏息凝神。二牛穿着新发的皮甲,腰杆挺得笔直,只是那甲胄显然还没“驯服”,随着他紧张的呼吸发出细微的皮革摩擦声。猴子站在文吏队列里,手里捧着预备好的迎宾简册,指尖有些发白。
空气里有股子深秋清晨特有的凉意,混着泥土的潮气和远处农田里残留的粪肥味儿——那是田老三他们按照新法子沤的冬肥,气味比夏天那会儿淡了些,可还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固执地提醒着所有人:这儿是栎阳,不是咸阳。
“来了。”
站在秦战侧后方的荆云,忽然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只有秦战能听见。
秦战眯起眼。雾霭那头,果然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不紧不慢,透着股官家车队特有的、四平八稳的节奏。
先破开雾气的是两面玄色旗帜,在晨风里懒洋洋地卷着,露出上面绣着的狰狞兽纹。接着是四名开道的骑士,清一色的黑甲红缨,马鞍旁挂着制式环首刀,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过接官亭前这一众人。马蹄铁敲在夯实的官道上,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然后才是车队。
打头是两辆黑漆安车,形制简朴,但木料厚实,漆面在昏蒙的天光下泛着沉稳的幽光。车辕上坐着御手,腰板笔直。后面跟着七八辆辎车,装着箱笼行李。护卫的骑士约莫二十余人,散在车队两侧。
整体规模不算大,可那股子从咸阳带来的、浸在骨子里的威严和疏离感,却像这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
车队在接官亭前十丈外缓缓停住。
一片寂静。只有马匹偶尔打个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第一辆安车的车门开了。
先探出来的是一只皂色官靴,稳稳踏在踏脚木凳上。接着,一个身影钻出车厢,站定。
是个年轻人,看着比秦战大不了几岁。身量不高,但肩背挺直,像一杆绷紧的枪。他没戴高冠,只束了简单的武弁,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毛很浓,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目光扫过来时,竟带着边关老兵才有的、审视猎物的锐利。他穿着绛色深衣,外罩皮甲,腰佩长剑,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武”味儿,偏偏又和那些纯粹的军汉不同——他的锐利里,还掺着点别的,像是……读书人那种藏在鞘里的算计。
秦战心里“咯噔”一下。这人他虽未见过,但这气质,这年纪,还有那份提前送来的、措辞简练如军报的拜帖……
“末将蒙恬,奉王命,随冯中丞赴栎阳观政。”年轻人拱手,声音清朗,吐字清晰,每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有劳秦郡守亲迎。”
果然是蒙恬。蒙骜的孙子。那个在边关历练、据说极得蒙骜真传,却又通晓文事的蒙家新一代翘楚。
“蒙都尉辛苦。”秦战上前一步,拱手还礼,脸上堆起官场上惯有的、分寸恰当的笑,“早闻蒙都尉少年英杰,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蒙恬嘴角扯了扯,算是回了个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他的目光在秦战脸上停了停,又掠过他身后那些属官,尤其在二牛那身不太合体的皮甲上顿了顿,最后落回秦战身上:“秦郡守客气。栎阳新政,名动咸阳,末将此行,是来开眼界的。”
这话听着是恭维,可那“开眼界”三个字,怎么听都像是绵里藏针。
秦战只当没听出来,笑容不变:“些许微末之技,不敢当。冯中丞……”
他看向第二辆安车。
这时,第二辆车的车门也开了。
先下来的是一名抱着文书匣的年轻属吏,低眉顺眼。然后,一只修长、苍白、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的手,搭在了门框上。那手上戴着一枚式样古朴的玉韘,色泽温润。
接着,一个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的文官,弯腰从车里钻了出来。
和蒙恬那种外放的锐利不同,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内敛。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深衣,外头罩了件半旧的玄色氅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脸色是常坐书房的人特有的苍白,五官平淡,唯有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人时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他站定的姿势很稳,气息也很平,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多少回响。
但秦战几乎瞬间就确认了——这人,比蒙恬更麻烦。
“下官栎阳郡守秦战,恭迎御史中丞冯大人。”秦战躬身,礼数做足。
冯去疾——未来的大秦丞相,如今还只是御史中丞的冯去疾——抬起眼皮,目光落在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