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里有惊叹,有欣赏,有浓烈到极致的好奇,也有一丝……深深的疑虑和忌惮。
“寡人记得,去岁冬,他献‘粪土增产法’与‘新式箭簇’。今岁初,献‘老龙口水利图’与‘水力机括构想’。如今,不到一年,水力已成,宝刀在握。”嬴疾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掂量每一个字的分量,“此等才具,此等魄力,此等……改天换地之能……亘古未见。”
殿角的阴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一个如同幽魂般苍老沙哑的声音回应道:“王上,才具是真,然其行止,亦多悖逆常理,骇人听闻。公审匠人,以‘格物’之名驳斥宿儒,行事酷烈果决,不留余地。且观其栎阳所为,自成一系,法令、匠制、乃至教化,皆与旧制迥异。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说话的是一位隐在帷幕后、须发皆白的老内侍,侍奉过先王,是嬴疾极为信任的耳目和顾问之一。
嬴疾敲击玉圭的手指停了下来。“悖逆常理?”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若常理能让我大秦铁骑的刀剑更利,甲胄更坚,粮秣更足,寡人又何须这‘常理’?”
老内侍沉默了一下,又道:“然其势已成,栎阳民心依附,匠人归心,俨然国中之国。更兼其与渭南郡屡生龃龉,恐生边衅。老奴听闻,渭南郡守陈伦,近日频频联络朝中故旧,诉苦喊冤,言栎阳‘霸道凌邻’,‘奇技扰民’。”
“陈伦?”嬴疾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无能之辈,守成不足,败事有余。若非顾忌其背后牵扯,寡人早想动他。至于边衅……”他看向地图上栎阳与渭南交界处,“秦战不是送来了一把‘渭水’么?寡人倒要看看,是渭南郡的嘴皮子利,还是这‘渭水’的刀锋利。”
话虽如此,但他眉宇间那丝疑虑并未消散。秦战展现出的能力越强,带来的变化越大,就越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双刃剑。用得好,可开疆拓土,富国强兵;一个掌控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甚至动摇国本。
他需要的,不仅是一个能臣干吏,更是一个……可控的能臣干吏。
“传寡人旨意。”嬴疾沉吟良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决断,“栎阳郡守秦战,勤于王事,勇于任事,今献‘渭水’宝刀,彰显其功。赐金二百斤,帛百匹,玉璧一双。并令其将‘格物堂’所授之理、水力机括制造之法,择其精要,编纂成册,呈送咸阳,着少府与匠作监研习。”
这是明面上的褒奖和推广,将栎阳的成果纳入国家体系,既是肯定,也是某种程度的收编和规范。
“另,”嬴疾顿了顿,语气微不可查地加重,“寡人闻栎阳新法,多有创见。着御史中丞冯去疾,择机前往栎阳,代寡人巡视水利工坊及‘格物堂’,详察民情,观其成效。若有可采之处,录于王前;若有乖张之处,亦需据实以报。”
冯去疾,御史中丞,以刚正严明、精通律法着称,是嬴疾一手提拔的干吏,其立场相对中立。派他去,既是实地考察,也是一种更近距离的审视和敲打。
“还有,”嬴疾最后补充,目光再次落在“渭水”刀上,眼神幽深,“告诉冯去疾,替寡人问问秦战……”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在斟酌措辞,最终缓缓道:
“问他,这借来的渭水之力,固然可锻宝刀,可催机括。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驾驭水力的‘手’,和这被水力驱动的‘筋骨’,孰轻孰重?他秦战,是想做那驯水铸铁的匠人,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殿内凝滞的空气和老者陡然加深的呼吸声,都表明了那未尽之言的分量。
老内侍在阴影中深深躬身:“老奴明白。即刻去办。”
嬴疾挥了挥手。老者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沉的黑暗,消失不见。
偏殿内,又只剩下嬴疾一人。他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望着乌木匣中那把青湛色的“渭水”。刀身的寒意仿佛透过丝绒和木匣散发出来,让周围的温度都低了几度。
他伸出手,虚空拂过刀身的方向,仿佛在感受那无形的锋芒。
“秦战……”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那复杂的光芒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不要让寡人失望。”
“也不要……让寡人难做。”
殿外,夜色如墨。咸阳宫的万千灯火,在沉重的夜幕下,如同镶嵌在黑色巨兽背上的冰冷宝石,沉默地闪耀着,俯瞰着这座庞大帝国的心脏,以及它疆域内那些正在萌发的、不可预知的变数。
远处隐约传来的,是宫墙外街市的隐约人声,还是渭水奔腾不息的幻听?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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