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拿起那份来自栎阳的简册,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十五石七斗”的数字,以及后面附带的、关于抗蝗举措的简述。以工代赈,组织民力,利用鸡鸭,甚至逆风放烟……这些手段,闻所未闻,却行之有效。
他能感受到这简册背后,那股汹涌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生命力,以及那个年轻人毫不掩饰的、想要改造一切的巨大野心和能量。
这能量,让他欣赏,也让他……警惕。
如此能臣,若能为大秦所用,自然是社稷之福。可若其心难测,或其法过激,引发更大动荡……
他的目光又扫过那份弹劾的奏章。“非国家之福”几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朝堂之上的反对声音,他并不意外,甚至乐见其成。臣子之间有所制衡,才是帝王之道。渭南郡守府背后的势力,他自然也清楚。但这一切,与栎阳实实在在产出的粮食、打造的军械、凝聚的民心相比,孰轻孰重?
他想起北疆不断传来的、关于狼族统一后愈发频繁的挑衅。大战,或许不远了。国库需要粮食,军队需要利器,民心需要安稳。
嬴疾敲击玉圭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心中已有决断。
“来人。”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阴影处,躬身听令。
“拟诏。”嬴疾缓缓开口,字句清晰,“栎阳郡守秦战,勤勉王事,勇于任事,今岁栎阳粮产丰足,民心安定,着赐金百斤,帛五十匹,以彰其功。”
内侍低声应诺,准备记录。
然而,嬴疾的话并未结束,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更深沉的意味:
“另,栎阳新法,既已初见成效,特许其于郡内继续试行,一应所需,可酌情自筹,或上报国府协调。望其戒骄戒躁,稳妥行事,勿负寡人期望。”
“再传令御史台,各地郡守,当以安民强国为本,凡有能增产富民、强兵利国之策,皆可据实上奏,不得因循守旧,固步自封。”
内侍将诏令一字不差地记下,再次躬身,悄然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嬴疾一人。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牛皮地图前,目光落在栎阳的位置,手指轻轻拂过。
这道诏令,看似褒奖与支持,实则将秦战和他的栎阳,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给了秦战更大的自主权,也给了他更重的责任,同时,更是将他立为了一个靶子,一个激励(或者说刺激)其他郡县、乃至整个大秦官僚体系求新求变的标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嬴疾很好奇,这个总能从粪土里刨出黄金的秦战,接下来,是会被这骤得的“恩宠”和随之而来的明枪暗箭所摧毁,还是能真正地……搅动这一池死水,为大秦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他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渐渐加深。
“秦战……不要让寡人失望。”
……
诏令抵达栎阳时,已是深秋。
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一名风尘仆仆的宫中信使。宣读完诏书,留下赏赐,信使便匆匆离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公务。
郡丞李捧着那卷黄帛,手微微颤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与荣光。赐金赐帛,王上亲口褒奖,这是何等的恩宠!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栎阳光明的未来,以及自己随之水涨船高的前程。
百里秀却显得异常平静,她仔细看完了诏书的每一个字,尤其是后面那几句关于“特许试行”、“酌情自筹”、“戒骄戒躁”的表述,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大人,王上此举……”她看向秦战。
秦战随手将那份象征荣耀的诏书扔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脸上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表情,反而带着一种早有预料的冷静,甚至是一丝……嘲讽。
“他把咱们架在火上了。”秦战语气平淡,“不过,正合我意。”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深秋凛冽而干燥的风瞬间涌入,带着远处工坊永不熄灭的炉火气息和更远处田野的稻茬余味。
“看到了吗?秀先生。”他望着窗外那片在他手中逐渐改变的土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野心,“这,只是开始。”
“王上给了我们这块地,接下来……”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就是把这种子,撒遍大秦!”
话音落下,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第二百二十章 完)
(第十一卷 《粪土与黄金》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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