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没有出现在田间地头。他站在官署的望楼上,远远望着示范区那片忙碌而沉默的景象。他能看到田老三那微微佝偻、却异常执着的背影,能看到那零星几户跟着行动的农户,也能看到更远处那大片大片的、冷眼旁观的人群。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有土地给出的答案,才能击碎一切质疑。
百里秀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递过一份新的物资调度简册。“按您的吩咐,工坊赶制的新式耧车,第一批十架已经完成,是否今日分发到示范户手中?”
那是一种结合了秦战粗略记忆和黑伯工匠智慧改造的播种农具,据说能提高效率和播种均匀度。
秦战点了点头:“发。告诉黑伯,安排两个灵醒点的学徒,跟着去田里,现场教他们怎么用。”
“诺。”百里秀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她也望着远方那片田地,轻声道:“田老三今早领肥时,手抖得厉害。”
秦战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把身家性命押上去,手抖是正常的。不抖,才怪了。”他顿了顿,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北边,有新的消息吗?”
百里秀微微摇头:“暂无大规模异动。但蒙将军麾下的游骑,与狼族哨探的冲突,愈发频繁了。”
秦战“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北方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它像背景里的低音鼓,时刻提醒着他们时间的宝贵和代价的高昂。
接下来的几天,示范区的那几片田地,成了整个栎阳目光的焦点。田老三和其他几户人家,几乎是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那些拌入了黑肥的土地。他们按照吏员和黑伯学徒的指导,小心翼翼地使用着新式的耧车,将精选过的粮种播撒下去。
新式耧车果然比手撒要均匀省力得多,这让田老三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点。但每当他的目光落在那颜色明显深于邻家的土地上,闻到那依旧若有若无的肥料气味时,心头那块大石,就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种子,终于都下了地。
浇上了第一遍蒙头水。
然后,便是等待。
令人煎熬的、充满未知的等待。
田老三几乎每天都要到田边转上十几趟,蹲在地上,盯着那毫无动静的泥土,一看就是半天。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土层,看到下面那些沉睡的种子。他时而充满期待,时而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生怕哪一天,地里突然冒出的是烧焦的苗根,而不是希望的嫩芽。
其他几户示范户,情况也差不多。整个示范区,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虑。
而那些观望的农户,则继续着他们的议论和猜测,等待着时间的判决。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田老三照例第一个来到田边。
他像往常一样,蹲下身,凑近了仔细查看。
忽然,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潮湿的泥土上。
在那深褐色的、混合了黑肥的土壤缝隙里,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绿意?
一点针尖大小、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的淡绿色嫩芽,正顽强地、小心翼翼地,顶开了一小块土皮,探出了头!
不是一棵,是好几棵!在他眼前,在那片施了肥的土地上,星星点点地,冒出了这代表着生命的颜色!
田老三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轰的一下冲上了头顶!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手指僵在半空。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四周。晨曦微光中,他依稀看到,旁边另一户示范户的田里,那个同样每天蹲守的老汉,也正保持着和他几乎一样的姿势,僵在那里,然后,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低呼!
活了!
苗出来了!
而且,看这出的时间,似乎比往年,还要早了那么一两天!
苗尖的那点绿色,也似乎……更精神一些?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田老三心中所有的堤坝。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沿着田埂奔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想要看清楚自家田里每一寸土地!
更多的嫩芽!更多的绿色!
它们真的从这“污秽”滋养的土地里,钻出来了!
他跑着,看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混合着泥土和晨露。他不想擦,也顾不上擦。
他跑到田埂尽头,面向官署的方向,想要呼喊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最终,他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了田埂上。但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哀求,而是喜悦到极致的瘫软。他俯下身,将脸深深埋入带着湿气和肥料味道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