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茶杯边缘,仿佛怕惊扰了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那天她跳完《踏莎行》,刚谢幕就一阵恶心,扶着雕花柱子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老妈子慌了神,找了个在府里做过奶妈的仆妇来瞧,那仆妇经验老到,伸手一摸她的脉,就笑了:‘恭喜姑娘,是有喜了,瞧这脉相,少说也有三个月了。’”
苏燕卿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画着圈,像在描摹一个小小的轮廓:“那孩子,是沈知远的。她摸着自己还平坦的小腹,那里像揣了颗小小的种子,裹在温暖的血肉里,正悄悄发芽。就那么一夜之间,她眼里的死寂忽然裂开了道缝,透出点光来,像寒夜里的星火,微弱,却执拗得很。”
飞燕把耳朵贴在小腹上,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小小的生命在蠕动——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可她宁愿信这是真的。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像初春湖面刚化的冰,带着点暖意,顺着眼角眉梢慢慢漾开。她想,这是老天爷给她的念想,是她在这污浊的世间唯一的牵挂。哪怕一辈子困在玉楼春,哪怕永远回不了江南,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要教他说话,教他说江南的软语。清晨醒来时,用带着水汽的调子喊“娘”,不像长安话这么硬邦邦的,像含着颗糖;她要教他认江南的字,写“秦淮河”——那三个字要写得弯弯绕绕,像河水里的波纹;写“乌篷船”——船篷的笔画要轻,像能被风吹起来;写“云锦”——金线银线要藏在笔画里,像真的织进了纸里。她要告诉他,水乡的春天有多么美,柳絮像雪一样飘,落在头发上、肩膀上,轻轻一拂就化了;桃花像霞一样红,映在水里,船桨一划,就碎成一片胭脂。
从那天起,飞燕像变了个人。她不再跳那些剧烈的舞,《胡旋舞》的鼓点再响,她也只是垂着眼帘,说句“身子不适”。老鸨骂她“给脸不要脸”,把账本摔在她面前,指着上面的数字吼:“你当玉楼春是养闲人的地方?”她也只是低着头,指尖绞着帕子,不辩解,却寸步不让。她开始唱些江南的小调,《采莲曲》里“荷叶罗裙一色裁”的句子,被她唱得软软糯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浸在水里,听得人心里发甜;《茉莉花》的调子飘出窗时,连路过的卖花郎都会放慢脚步,以为自己走到了江南的巷口。
她吃饭时也格外小心。以前舍不得吃的米糕,现在会切成小块,慢慢嚼;鸡蛋要煮得嫩嫩的,蛋黄刚凝固,用银勺子挖着吃,说“孩子要长脑子”。老妈子端来的燕窝,她也不再推让,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眼神里有以前没有的认真。夜里睡觉,她会把被子掖得很松,生怕压着肚子,手轻轻搭在上面,像护着件稀世珍宝。梦里常常笑出声,大概是梦见了孩子在水乡奔跑的样子——光着脚丫踩在青石板上,追着蝴蝶跑,裙角沾着蒲公英的绒毛,身后的乌篷船摇啊摇,摇得水面晃成一片碎银……
老鸨起初气得跳脚,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溅了满桌:“一个舞姬怀着野种,传出去像什么样子?找个大夫来,给她把孩子打了!”老妈子战战兢兢地去请大夫,回来时手里端着个黑陶碗,碗里的汤药冒着泡,散着刺鼻的苦味。药碗递到嘴边时,飞燕忽然死死咬住嘴唇,眼里的光像淬了火的钢针,直直射向老鸨:“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死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