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没回头,背脊挺得像根绷紧的弦,任由火星溅到她水绿色的裙角,烧出一个个铜钱大的洞眼。那裙料是沈知远特意让人从江南捎来的杭绸,曾被她小心翼翼地压在箱底,只在他来的日子才舍得穿。此刻洞眼边缘卷着焦黑的边,像被啃过的残叶,她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老鸨骂了半晌,从沈知远第一次踏进门时的“假正经”,骂到飞燕如今的“不知好歹”,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炭盆里。见飞燕始终像尊石像似的毫无反应,那股火憋在喉咙里,反倒慢慢散了。她终究是叹了口气,甩着帕子转身,帕子上绣的金线在烛火下闪了闪,像句没说出口的抱怨:“罢了罢了,你爱折腾就折腾,别耽误了下个月的堂会。”脚步声渐远,带着几分无奈——或许她也看明白了,这姑娘的心气一旦拧起来,十头驴都拉不回。
飞燕把自己关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三天三夜没出门。屋里没点灯,黑得像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连窗棂透进的微光都被厚重的窗帘挡得严严实实。她就坐在床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墙砖上凹凸不平的纹路硌着肩胛骨,却比不过心口那阵尖锐的疼。第一天,她还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胸腔,像有个小锤子在里面反复敲打,质问着那些被炭火烧成灰烬的承诺。她想起沈知远第一次送她发簪时说的话:“这簪头的珍珠是太湖里养的,配你眼底的光正好。”那时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耳垂,温温热热的,像江南的春水。
第二天,窗外的风声、远处勾栏里隐约飘来的丝竹声,都变得像隔着层棉花,模糊不清。只有沈知远的声音,那句“你的舞里有江南的水意”,总在耳边反复回响,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却又锋利得像把小刀子,听得她耳朵生疼,忍不住用手指堵住耳道。可那声音偏像有脚似的,从指缝里钻进来,缠着她不放。桌上的铜镜蒙着层灰,她不敢擦,怕看见自己眼下的乌青——那是连脂粉都盖不住的狼狈。
第三天,连那声音也淡了。屋里只剩下死寂,像她的心一样,被掏走了一块,空得发慌。她试着伸出手,在黑暗里抓了抓,只捞到一把冰凉的空气。墙角的虫鸣都停了,仿佛连虫子都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安静。
三天后,她推开房门时,初夏的阳光像碎金似的泼下来,刺得她猛地眯起眼,睫毛上沾着的细尘在光里看得清清楚楚。院里的石榴树不知何时开了花,一簇簇红得像血,映在她脸上,竟辨不出那抹不正常的潮红,是花的颜色染的,还是她自己的脸色。
老妈子端着水盆经过,木盆沿的水珠“嗒”地滴在青石板上,她抬眼一瞧,手里的盆差点没端稳:“我的娘哎,姑娘您这是……”飞燕的眼眶陷得像两个小坑,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最让人胆寒的是她的眼睛——先前那点像江南星辰似的光亮,全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像结了冰的湖面,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连石榴花的艳色都照不进去。
她重新开始跳舞,比以前更疯,更艳……
《胡旋舞》的鼓点一响,她就像被按了开关的陀螺,在铺着红绒的圆毯上飞速旋转。裙裾张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罂粟,金片缝在裙摆边缘,随着旋转甩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有回她转得太急,脚下的绣鞋打滑,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渗出血来,染红了素白的裤袜。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手一撑地就爬起来,膝盖在地毯上蹭出个暗红的印子,接着转,眼神里带着股狠劲,看得台下的宾客又惊又喜,纷纷叫好:“好!这才是玉楼春的头牌!”“飞燕姑娘的舞更有味道了!”
他们哪里知道,那不是“味道”,是绝望。绝望像团火,在她骨头里烧,不烧尽最后一点力气不肯罢休……
她跳《霓裳羽衣舞》时,水袖能甩出三丈远,雪白雪白的,像两条受惊的白蛇,在空气中扭曲、翻腾,却再也没有流云的轻柔。腰身弯得比以前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肩胛骨凸起,像只被风揉皱的纸鸢;足尖踮得比以前更高,每一次点地都像踩在刀尖上,却稳得惊人。可谁都看得出,她的舞里没了魂,只剩具躯壳在旋转,像被线牵着的木偶,线的另一端,是看不见的痛苦,扯得她心口生疼。
老鸨看得眉开眼笑,用银签挑着块梅子糕,私下对老妈子说:“你看,我就说男人靠不住,还是跳舞挣钱实在。”眼角的皱纹里堆着得意,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有苏燕卿来看她时,能从她旋转的间隙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空洞——那是连最烈的鼓点、最艳的舞衣都填不满的空洞,深不见底。
“就在那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苏燕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