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卿望着窗外的月光,月光穿过窗棂的雕花,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像一层薄霜,凉得人心里发颤。“有过一个戍边的将军。”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那里还留着她的体温,“那将军叫沈砚,是个刚拿了武举人的年轻人,眉眼间带着股未被打磨的锐气,像出鞘的剑。他路过秦淮河时,恰逢黄鹂在唱《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她唱得格外用力,大概是想起了父亲说过的‘家国’二字。”
“周围的人都拍着手叫好,说‘这小娘子唱得真俏’,只有沈砚,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忽然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进水里,荡得满座都静了:‘这曲子该在边关唱,配着胡笳才够味,这里的水太柔,养不住这调子’。”苏燕卿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却又藏着涩,“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很,像塞北的星子,一点都没顾及老鸨的脸色。”
黄鹂那时正在后台换衣裳,听见这话,手里的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愣了愣,捡起簪子,指尖被冰凉的银器烫了似的,心“咚咚”地跳,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她偷偷掀起后台的帘子角,看见那个年轻的将军,穿着洗得发白的征袍,肩上还沾着点风尘,却站得笔直,像棵在边关扎了根的白杨树。
“她没敢多想,却鬼使神差地找疏影要了纸笔,写了张字条,说‘若将军不嫌弃,明日此时,我在码头的老槐树下等你’。”苏燕卿的声音软了些,“第二天,她特意换上了那件月白的裙,是她偷偷藏起来的,裙摆上的杏花早就洗得发白,却仍是她最体面的衣裳。她在老槐树下站了两个时辰,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偏西,腿都麻了,以为他不会来,正准备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姑娘’。”
沈砚跑得气喘吁吁,征袍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被汗浸湿的中衣。他说自己刚处理完军务,怕来晚了,一路跑着来的。“黄鹂把攒了半年的银钗塞给他,那银钗是母亲留下的,钗头刻着朵小小的莲,莲心处还嵌着点碎蓝石,是她小时候不小心摔了,自己用米汤粘起来的。”苏燕卿的指尖微微发颤,“她说‘将军此去,路途遥远,这钗子虽不值钱,却能当个念想。若能回来,我唱给你听真正的《出塞》,配着你的胡笳’。”
沈砚接过银钗,指腹摩挲着那朵残缺的莲,忽然笑了,露出点少年人的腼腆:“姑娘放心,我一定回来。等我打了胜仗,就带你去看塞北的雪,比秦淮河的月光还亮,还干净。”他摸了摸她的头,掌心带着点粗粝的茧,却暖得很,“这钗子我先替你收着,等回来时,再亲手为你簪上。”
将军走的那天,天还没亮,码头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黄鹂没去送,只是站在教坊司的顶楼,望着远处船帆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雾里,手里攥着沈砚留下的半块干粮,那是他从行囊里翻出来的,还带着点麦香。她对着雾说:“我等你。”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将军走后,黄鹂便只唱《雁归》。从春到秋,从秋到冬,唱得秦淮河的流水都像带了哽咽。她站在台上,总是穿着那件月白的裙,不施粉黛,脸上的绒毛在烛火下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望着远方,像是能透过层层叠叠的船帆,看到边关的烽火,看到那个穿着征袍的年轻人,正挥着剑,护着身后的城池。
有回梧桐去听她唱,回来时红着眼,攥着琴的手指关节都白了。她对苏燕卿说:“卿姐姐,你是没瞧见,黄鹂的嗓子像被揉过的绸子,听着亮,摸着全是伤。每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的,带着股子腥甜,唱到‘盼归’二字时,她的喉结动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开始攒钱,把客人赏的碎银、铜板都小心地包在蓝布包里,藏在枕头下的暗格里。”苏燕卿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布包是她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密,大概是怕掉出来。她跟疏影说,等攒够了钱,就赎身,等沈将军回来,就跟他去塞北,哪怕住帐篷,吃粗粮,喝带冰碴的水,也比在这教坊司强——这里的笑是假的,酒是烈的,只有钱是真的,可她要的从来不是钱。”
她甚至托人买了本塞北的地图,纸页泛黄,边角都磨卷了。夜里就着油灯看,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孤独的剪影。她用红笔在沈将军驻守的城池上画个小小的圈,画得格外用力,笔尖都戳破了纸。她把那地图折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像给那座遥远的城系了根线,攥在手里,就觉得踏实。
“第二年春天,沈将军托人捎回封信,信是写在糙纸上的,字里行间还沾着点沙尘。”苏燕卿的指尖拂过案上的宣纸,像在抚摸那封遥远的信,“他说‘塞北的花开了,是紫色的,像你唱的调子,带着股野劲’,还附了朵晒干的狼毒花,花瓣干得像纸,却紫得发黑,透着股烈气,像那个年轻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