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词里的腻歪像蜜糖,裹着刀子,甜得发苦。黄鹂不肯唱,她总想起父亲的话,“要有骨头”,那些词软得像没煮透的面条,她咽不下。
老鸨就罚她跪在碎瓷片上,那些瓷片是从摔碎的酒壶上捡来的,边缘锋利得像刀片。她穿着单薄的袜子,膝盖一落下去,就被扎得钻心疼,血顺着瓷片往下渗,染红了底下的青石板。她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咬着牙不哼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逼着自己咽回去——她怕父亲在天上听见,觉得她没骨气。
“有回老鸨拿着鞭子站在她面前,那鞭子是牛皮做的,抽在人身上能留下红痕。老鸨问‘唱不唱’,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混着额角的汗,嗓子因为哭哑得像破锣,却字字清晰:‘我爹说,嗓子要唱有骨头的词’。老鸨被她激怒了,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啪’的一声,像抽在绷直的布上,她说‘进了我这门,你的骨头就得我来敲’。”
苏燕卿的指尖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像是在替当年的人疼:“那天她被打得昏死过去,背上的血把衣服都浸透了,像开了一片惨烈的花。醒来时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嘴里全是血腥味,大概是咬着嘴唇憋出来的。她望着漏风的屋顶,瓦片间能看见灰蒙蒙的天,却忽然想起父亲教她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她在心里默唱,一句一句,唱得浑身发抖,不是疼的,是恨的——恨那些兵卒,恨这老鸨,恨这把她的骨头敲碎了的日子。”
后来她还是唱了。只是唱那些艳词时,总带着股洗不掉的清劲,像浊水里的莲,再怎么染,根还是净的。她把那些腻歪的词唱得有了棱角,把那些软塌塌的调子唱得有了筋骨,像是在跟谁较劲。有回唱到“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尾音颤得像断了的线,不是故意的,是心里的疼顺着嗓子爬出来了,爬得又慢又涩,听得满座宾客都住了声,连划拳的醉汉都停了手,怔怔地看着她。
有个富商拍着桌子喊“好!这才是真滋味!”,可黄鹂看着他油光的脸,看着他眼里的贪婪,忽然觉得恶心,转身就跑,跑到后台吐了半天,把晚饭都吐了出来,酸水呛得她喉咙火辣辣地疼,像被砂纸磨过。
“那时疏影的父亲恰好在场,他是个画师,懂些风骨,画过不少山川日月,说‘真正的好景,得有气在里面’。散场后他找到黄鹂,见她蹲在后台的角落里,用袖子擦嘴,嘴角还沾着点秽物,他没嫌弃,只说‘这嗓子,该唱些有骨头的词’。他给了老鸨一笔钱,数目不小,说‘别逼她唱俗调,我女儿会写新词’。”
苏燕卿的声音软了些,像乌云里透出点光:“疏影那时才十五岁,梳着总也梳不齐的辫子,眼睛亮得像山泉。她总爱往教坊司跑,怀里揣着刚填的词,纸都被体温焐热了。她带些新填的词让黄鹂唱,疏影写‘江南雨,打湿青石板’,黄鹂唱出来,能让人听见雨珠滚过瓦檐的脆响,一滴是一滴,带着江南的软,却软得有韧劲;疏影写‘塞北雪,埋了旧征袍’,她唱起来,又带着雪粒打在盔甲上的沉,一声是一声,裹着塞北的硬,却硬得有温度。”
“她最会唱的是《雁归》,”苏燕卿的声音轻得像要飘起来,又重得像坠着铅,每个字都浸着泪,“那是周先生的一位故人填的词,那人曾戍过边,说‘边关的月亮,比别处的冷’。词里说的是征人盼归,却客死他乡的故事,‘家书抵万金,拆开皆是霜’——那霜,是征人鬓角的白,是家人眼角的寒。”
“黄鹂唱到这句时,总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像蝶翅停在那里。手指紧紧攥着裙角,指节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像在攥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生怕一松手就没了。浑身都在颤,不是唱的技巧里的抖,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颤,是真的疼,疼得连声音都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喉咙。”
台下的人都说,这《雁归》被她唱活了,活成了每个人心里的牵挂。有在外经商的商人听了,想起家里的老母亲;有送丈夫从军的妇人听了,摸着鬓角的白发掉泪;连那些浪荡的公子哥,听了都要沉默半晌,想起某个被自己辜负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