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卿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漫过喉咙,眼底泛起些微暖意,像春雪初融时的溪流:“好啊,以后你若想看,我便写给你看。想写什么?是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还是李清照的‘知否知否’?或是……你随口说句话,我把它写下来?”
阿禾捧着那张字,忽然觉得指尖的墨香格外清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宣纸上,“书”字的笔画间仿佛流动着光——起笔处的沉劲里,能看见柳疏影画中孤松的苍劲,那是她在《峭壁松风图》里画了百遍的风骨;行笔时的婉转里,能听见梧桐琴弦的颤音,那是她最爱的《归雁》曲里藏着的余韵;收笔时的沉稳里,能想起晚云棋盘上未落的那步险棋,那是她常说的“留三分余地”的智慧。
她忽然明白,那些藏在日常里的从容气度,从不是凭空来的。原是早有底气的——所谓绝,从不是刻意站在高处让人仰望,而是藏在举手投足间的浸润与沉淀,像陈年的酒,在岁月里慢慢酿出醇厚;像温润的玉,在掌心渐渐焐出暖意,越品越有滋味。
“我想看姐姐写‘寒碧斋’三个字!”阿禾忽然拍手,辫梢的红绳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线,“就写在柳疏影姐姐那幅《空庭》旁边,这样一来,你们四个就又‘聚’在一起了呀。疏影姐姐的画是骨,梧桐姐姐的琴音是魂,晚云姐姐的棋局是韵,姐姐的字是脉,凑在一起才是完完整整的寒碧斋呀!”
苏燕卿闻言一怔,随即眼底涌上浓浓的暖意,像被阳光晒化的蜜糖。她重新拿起紫毫笔,在砚台里深深蘸了墨,墨汁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承诺:“好,就写‘寒碧斋’。”
笔尖落在宣纸上的瞬间,阿禾仿佛看见柳疏影正站在画前微笑,素色裙裾扫过满地的松针;梧桐的琴弦在风里轻颤,音符像落在茶盏里的星子;晚云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惊起檐下的风铃;而苏燕卿的笔锋带着四个人的影子,在纸上缓缓游走——横画藏着松涛,竖钩裹着琴音,撇捺间缠着棋路,点画里凝着墨香。
原来有些告别从不是终点。就像寒碧斋的月光,当年照着她们四人煮茶论艺,如今依旧落在阿禾捧着的宣纸上;就像案头的墨锭,当年被她们轮流研磨,如今依旧能研出浓稠的墨香。有些陪伴,藏在笔墨里,藏在光阴里,永远都在。
阿禾把那张写着“书”字的宣纸小心翼翼地铺在琴案上。宣纸是上好的徽宣,质地绵密,带着淡淡的草木气息,指尖触上去,能感觉到纸纹像溪流般轻轻起伏。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连带着铺纸的动作都放得极轻,仿佛那字里藏着某种易碎的气韵,稍重些便会惊散。案头的烛火摇曳着,把“书”字的笔画映得忽明忽暗,横画如古桥卧波,竖笔似孤松立崖,撇捺间藏着风的形态,看得阿禾心头一动。
她抬头看向苏燕卿,眼里的光比案头的烛火还要亮,映得瞳孔都成了琥珀色:“燕卿姐姐,你快讲讲,你是怎么成为书绝的?是不是从小就握着笔杆长大,像柳疏影姐姐跟着祖父学画那样,一早就定下了要走这条路?”
苏燕卿正往砚台里添清水,铜勺碰在砚边,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落在湖面的星子。闻言,她停下铜勺,指尖蘸了点水在砚边轻轻抹开,一圈圈水纹便在砚台的青石面上漾开,像极了时光的涟漪——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日子,仿佛就随着这涟漪慢慢浮了上来。“哪有那么顺遂,”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烛火的光,眼底浮起些遥远的影子,“我小时候其实最不爱写字,总觉得那笔杆比烟雨楼的门闩还沉,握不了片刻,指节就酸得发僵。”
阿禾惊讶地睁圆了眼,睫毛像受惊的蝶翼颤了颤:“真的?可姐姐的字看着那么自在,笔锋里带着风的轻,带着水的柔,像鸟儿在纸上飞似的,怎么会是不爱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呢?”
“那是后来的事了。”苏燕卿拿起墨锭,墨锭是老松烟制的,乌黑里泛着青辉,边角被磨得圆润。她将墨锭轻抵在砚台里,慢慢研磨起来,“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细雨落在青瓦上。墨香随着磨动渐渐漫开,是松烟的沉郁混着桐油的清润,与茶室里飘来的龙井茶香缠在一起,竟生出种古旧的暖意,把时光都泡得绵软了。
“我家原是江南的绸缎商,铺子开在秦淮河畔,字号叫‘苏记’,专做上等的杭绸与云锦。爹娘总盼着我学账本上的蝇头小楷,将来好帮着管铺子——那时的账本讲究字字方正,一笔一划都要钉在格子里,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像极了被框在锦缎纹样里的花,半分由不得自己。”苏燕卿的指尖抚过砚台边缘,那里刻着细小的缠枝纹,是她小时候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此刻摸上去,还能感觉到纹路里的凹凸,“可我偏不喜欢。那时总觉得,字是活的,该像河边的柳丝,能随风摆,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