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锹土将深坑填平、夯实,老周无力地丢下木锹,对着那平整的、毫无标记的泥土地面,“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深深地、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这个动作,无关忠诚,更像是对一种逝去生活方式的绝望祭奠。
喜没有跪拜。他挣脱了老周的搀扶,佝偻着背,艰难地站直了身体。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新土覆盖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之被埋葬。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埋葬着帝国法度尊严的角落,也不再看那几个蜷缩在黑暗中的死囚,更不看身边悲泣的老狱卒。他迈开沉重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向着石牢外、向着那依旧阴雨连绵、黑暗无光的云梦泽深处走去。那佝偻枯瘦的背影,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被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像一个从地狱深处挣扎而出的、行将消散的幽灵。
石牢外,雨势似乎更大了。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牢狱狭窄的透气窗,发出密集而令人烦躁的声响。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一阵阵模糊的、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喧嚣声。那不是市井的喧闹,更像是…某种混乱的、充满戾气的呐喊和骚动!那声音,来自安陆县城的方向,来自这片风雨飘摇、烽烟四起的大地深处。
喜的脚步在甬道口微微顿了一下。他浑浊的双眼,透过狭窄的狱门缝隙,投向外面那一片被铅灰色雨幕笼罩的、绝望而混乱的世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合着麻木、悲凉、以及一丝诡异的解脱感,在他枯槁的脸上稍纵即逝。他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身上那件湿冷沉重的破旧官袍,将头埋得更低,更深地佝偻起脊背,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无声地融入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象征着帝国末日的凄风苦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浇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街道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浑浊的水洼,随即又被新的雨水填满。安陆县城,这座曾经在南郡治下也算井然有序的小城,此刻已陷入一种末日般的混乱和恐慌。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一些甚至被粗暴地砸开,里面一片狼藉。泥泞的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罐、被踩烂的货物、以及触目惊心的、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狰狞的蚯蚓般蜿蜒流淌。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冷、泥土的腥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焚烧过后的焦糊味。
“滚开!都滚开!粮食!把粮食交出来!” 一声暴戾的嘶吼在不远处的巷口炸响。 “天杀的秦狗!还我儿命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状若疯癫地扑向一队正粗暴驱赶人群的县卒,随即被粗暴地推搡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陈王大军就要到了!杀秦官!开粮仓!” 几个衣衫褴褛、手持棍棒锄头的汉子,脸上带着狂热和戾气,在人群中煽动呼喊。 “跑啊!快跑!流寇…流寇从东边杀过来了!” 不知是谁凄厉地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如同炸了窝的蚂蚁,哭喊着、推搡着,向着各个方向盲目奔逃,将本就混乱的街道搅得更加泥泞不堪。
喜佝偻着身子,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飘零的枯叶,艰难地在混乱的人流中逆流而行。泥水溅满了他的裤腿和衣摆,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白发和脖颈流进衣内,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低着头,对周围的哭喊、咒骂、推搡恍若未闻,只是死死地抱着怀中那个空了的油布包裹——那里面曾经包裹着《秦律》正本,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空虚感。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不断被泥水覆盖又不断露出的、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践踏得模糊不清的青石板路。那上面,曾经刻着始皇帝统一度量衡的诏令,是“书同文、车同轨”的帝国意志在南疆的具象体现。而此刻,这些象征着帝国威严与秩序的刻痕,正在污泥浊水的冲刷和践踏下,迅速地模糊、消失。
一个慌不择路的壮汉狠狠撞在喜瘦弱的肩膀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喜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四溅,瞬间将他半边身子染得污浊不堪。怀中的油布包裹也脱手飞出,落在几步外的泥泞中。
“老不死的!瞎了眼吗?挡什么路!” 壮汉恶狠狠地咒骂一声,看都没看地上的喜一眼,继续随着奔逃的人流向前冲去。
喜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浑浊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只是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庞,混合着屈辱的泥浆流入嘴角,带来一股苦涩的咸腥味。数十年刀笔生涯积累的微薄尊严,在这一刻,被这混乱的世道、被这冰冷的泥水,彻底践踏得粉碎。他不再是那个令乡邻敬畏的“令史喜”,只是一个在乱世泥泞中挣扎的、无人在意的糟老头子。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挤开混乱的人流,冲到喜的身边。是那个在甬道口劝阻过他的年轻狱卒!他脸上带着焦急和关切,奋力将浑身泥泞的喜从地上搀扶起来。“令史!令史!您怎么样?摔伤了没有?” 年轻狱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