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转向御案上那个粗麻布包裹。一股淡淡的、混杂着土腥、石灰(夯土所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正从包裹中隐隐散发出来。
“打开。”嬴政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赵高强压着心头的惊悸,颤抖着手,解开那粗麻布包裹。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时——
“噗!”
一块裹满黄褐色沙土、棱角分明、约莫拳头大小的暗青色夯土块,滚落在御案上!随着滚动,几颗沙粒从中簌簌落下。
更令人骇然的是,在这块尚未完全干燥的夯土块断面上,赫然嵌着半截森白的人类臂骨!以及……几片破碎的、颜色灰暗的陶片!其中一片稍大的陶片上,依稀可见半个用尖锐之物刻划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扶”!
“扶……扶苏公子?!”赵高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殿内所有人心头剧震!李斯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郎卫们握剑的手骤然收紧!
嬴政的身体,在听到“扶苏”二字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随即,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冕旒垂珠纹丝不动,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
然而,无人看见的玄色袍袖之下,他紧握着御座扶手的那只手上,掌心紧贴着的、那枚象征着帝国北疆最高军权、触手温润的白玉虎符,竟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
“咔!”
一道细如发丝、却贯穿了虎符腰身的裂纹,悄然浮现!同时,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紧握虎符的手掌内侧蜿蜒流淌——那是之前被碎玉虎符刺破、尚未完全愈合的掌心伤口,在极度的惊怒和紧握之下,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玄色的丝帛手套,沿着手腕内侧,悄无声息地流淌,最终……滴落!
“嗒……”
一滴温热的、带着帝王体温和铁锈气息的鲜血,不偏不倚,滴落在御案上那块嵌着人骨和陶片的夯土块上!鲜血迅速渗入干燥的夯土和那半个“扶”字刻痕之中!
“呜——呜呜呜——!!!”
就在这滴血渗入夯土的刹那!一阵极其凄厉、如同万千冤魂齐声哀嚎、却又穿透力极强的诡异笛声,仿佛随着凛冽的朔风,穿透了厚重的咸阳宫墙与帷幔,幽幽地渗入了死寂的章台殿!那笛声尖锐、怨毒,带着浓烈的塞外胡风,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笛声中,似乎还夹杂着模糊不清、如同鬼魅低语的胡语诅咒:“塞垣……魂……归……秦……崩……”
“何方妖孽?!”李斯惊骇厉喝!郎卫们瞬间拔剑四顾,如临大敌!
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光影乱舞!仿佛有无形的鬼影在帷幔间穿梭!
就在这时!
“嗤啦——!”
御案旁,那幅刚刚悬挂、标注着北疆最新烽燧布防的丹砂舆图,竟毫无征兆地从中撕裂!撕裂的位置,恰好贯穿了“受降城”的朱砂标记!粘稠如血的丹砂,如同溃堤的洪流,从撕裂处猛地涌出!瞬间淹没了“受降城”的标记,淹没了附近几个烽燧的符号,向着代表匈奴草原的空白区域肆意蔓延……将那片象征着帝国北疆防御枢纽的区域,彻底染成一片刺目欲裂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
“图……图裂了!”
“血!丹砂……像血!”
“胡巫!是匈奴的巫术!”
殿内瞬间大乱!惊惶的低语和恐惧的抽气声交织!郎卫们剑指虚空,却不知敌在何处!
嬴政依旧端坐着。冕旒垂珠纹丝不动。
然而,在宽大的玄色袍袖之下,那只紧握着开裂白玉虎符、鲜血淋漓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滴落在夯土块上、渗入“扶”字刻痕的帝王之血,与那半截森白的人骨、那诡异的胡巫骨笛声、那撕裂漫血的烽燧图……交织成一幅充满了诅咒与不祥的末日图景,狠狠冲击着他那坚如磐石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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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退回半月前。陇西长城,高阙塞西段,“虎头墩”工地。
这里是帝国北疆长城防线最西端、也是最险要的咽喉之地。巨大的墩台依陡峭的临河崖壁而建,下方是奔腾咆哮、冰冷刺骨的黄河支流。墩台主体已近完工,雄踞于百丈悬崖之上,俯瞰着北方广袤的、被匈奴称为“阴山北麓”的草原。今日,是这关键墩台最后合龙封顶的吉日。
然而,工地上的气氛却并非庆典的欢腾,而是压抑到极致的肃杀与疲惫。
朔风如刀,卷起地面冻硬的沙砾和雪沫,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空气冰冷刺骨,吸入口鼻如同吞咽冰渣。巨大的墩台如同蹲伏的巨兽,新夯筑的土黄色墙体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粗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气味:生石灰遇水产生的刺鼻碱味、新翻冻土的腥冷气、以及……若有若无的、从附近被称为“万人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