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用金扶着湿漉漉的船舷,喉咙干得发紧——从三月初驶离福州港至今,五个多月的航程,把九百多张鲜活的面孔,磨成了如今甲板上这六百多个形容枯槁的身影。
这些年朝廷开了海禁,明文鼓励出海贸易,一时间扬帆出海的商人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
同行多了,竞争自然愈烈,福州嵩口陈家世代经营的阿拉伯商路渐渐拥挤不堪,利润也一日薄过一日,往日的风光已显颓势。
从西洋商人口中得知,说那遥远的美洲大陆遍地黄金,河床上能淘出金沙,山岩里藏着金脉,连土人佩戴的饰物都闪着赤金的光。
此次远航,正是为了亲自探寻那片传说中的黄金之地,为家族开辟一条能延续百年的新商路。
陈用金望着众人饿得发虚的模样——有人捂着肚子蜷缩着,有人舔着干裂的嘴唇直咽口水,更有几个连挪动的力气都无,眼神空洞地望着船板。
五个多月里,三百多个弟兄没能撑过来,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被抛进了这片深不见底的海面。
一股悔意猛地涌上心头,新航线哪有那么容易?那些黄金的传说再诱人,又怎能抵得上这一条条人命?
这时,了望手突然扯开嘶哑的嗓子喊起来:“陆地!是真的陆地!烟!那边有烟!”
这声喊像道惊雷劈在甲板上,几个瘫着的水手“腾”地撑起半截身子,浑浊的眼珠里陡然迸出点亮。
陈用金猛地攥紧船舷木栏,指节捏得发白——五个多月的煎熬里,西洋人描述的“金沙河”“黄金滩”,此刻竟不如那缕飘摇的炊烟来得滚烫。
陈用金狠狠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吼:“升旗!全速前进!”
“东家,岸上有人!”大副陈武突然喊道。
陈用金举起望远镜,只见沙滩上站着十几个土着,手里的石矛闪着寒光,他放下望远镜,看见甲板上的船员们挣扎着起身,有人摸向腰间的刀。
“把那箱琉璃珠搬出来。”陈用金深吸一口气,“还有船上的丝绸都拿出来。”他转头对众人说。
“弟兄们,撑住这口气,前面有陆地,就有淡水,有活路。”
陈用金望着沙滩上越聚越多的土着,他们黝黑的脸上满是好奇,嘴里叽叽喳喳的土语像林间的鸟鸣,一句也听不懂。
陈用金深吸一口气,踩着微凉的海水登上沙滩。
土着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里的石矛依旧举着,却没了先前的紧绷。
陈用金示意船员将带来的货箱一一打开——琉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引得几个土着少年忍不住低呼。
苏州织锦铺开时,那顺滑的触感与精致的花鸟纹样,让围着的土着们啧啧称奇,连土着首领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这是武夷岩茶,”陈用金拿起一小罐茶叶,打开盖子让醇厚的茶香飘出,又指了指身后的商船。
“还有瓷器、丝绸……我们是来做买卖的。”陈用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交换”的动作,先是指向自己的货物,再指向远处的陆地,反复示意。
船员们适时搬出更多物件,小巧的铜制罗盘、刻着福禄纹样的木雕、甚至还有几匹结实的棉布。
土着们的眼睛越睁越大,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盯着一块绣着凤凰的丝帕挪不开步,孩子伸手去抓,她连忙按住,眼里满是渴望。
陈用金见状,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锭与金块,在手心掂了掂,示意这是交易的媒介。
可土着们只是茫然地看着,有的甚至指了指他手里的金银,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似乎将其当作某种奇特的石头。
就在这时,土着首领的属下扛着一捆东西从树林里走出,“咚”地一声摔在沙地上——竟是十几张油光水滑的海獭皮,还有几堆毛茸茸的海狸皮,皮毛厚实得能看出分量。
旁边的土着妇女也纷纷上前,有的捧着装满铜矿石的藤筐,有的举着串着兽牙与红石的项链,还有人端来几颗拳头大的、闪着金光的石头。
陈用金心中先是一沉——原以为能见到传说中的黄金,或是能用金银直接交易,没想到土着认的是这些“土产”。
可当陈用金拿起一张海獭皮细看时,眼神顿时亮了,这皮张毛色均匀,针脚细密,比他在福州港见过的西洋货成色好上数倍。
“好东西!”大副陈武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东家,这等品质的海獭皮在福州至少能卖三百银元一张,以往都是西班牙人垄断,咱要是能打通这条线……”
陈用金猛地回过神,先前的失望一扫而空,他指着海獭皮与铜矿石,又指了指那些琉璃珠与丝绸,用力点头,做出“交换”的手势。
土着首领看上去三十来岁,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小心翼翼拿起一颗琉璃珠塞进怀里,又将一张海獭皮推到陈用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