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晨光初透,宝鼎沉烟。六宫嫔妃敛容屏息,肃立阶前。如懿端坐凤座,目光沉静,缓缓扫视。
“今日恩旨,泽被宫掖,实乃善政。永巷幽寒之地,迁出病弱,亦是皇上仁德。”她语声微顿,其意转深,“……尤是金氏,沉疴久困,竟得移居启祥宫西偏殿将息,倒也算枯木逢春了。”
“令贵妃,永珹、永璇二子,秉性纯孝,天良未泯。金氏乃其生身之母,今既迁出永巷,得以稍安,阿哥们亦当适时前往省视,以全人伦天性,稍解其病榻寂寥。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这份孝心,终究非旁人所能代劳。”
殿内气息骤凝,众妃皆垂首敛目,眼观鼻,鼻观心。
须臾寂然。拜尔葛斯氏朱唇轻启,声含悯恤,破此僵局:“皇后娘娘明鉴。金氏幽居永巷经年寂寥,所遗二子……诚可哀矜。髫龄失怙,骨肉乖违。今沐天恩浩荡,母子重圆,稍叙天伦,亦慈闱之福泽矣。”
旋即,湄若亦敛衽轻言:“恪姐姐之言深契情理。母子至性,血脉天伦,终非旁者所能及。二位阿哥纯孝性成,闻生母移宫静摄,心必欣忭无极。得侍亲疾,稍尽菽水,温凊定省,此等慰藉,养恩岂可相代?实乃人伦至乐。想来金姐姐得见玉树,沉疴可起。”
音犹在耳,陆沐萍腕底纨扇轻飏,凉飔暗送,斜睇湄若,哂然诘问:“颖贵人此语,直教人齿颊生寒!何谓‘养恩岂可相代’?何谓‘旁者难及’?依妹妹高论,那含辛茹苦、夙夜鞠育、教养阿哥成人的养娘,竟为‘旁者’?这累岁经年的劬劳、温凊定省、耳提面命,竟可一笔勾销,轻掷如敝履?孝固天性,然鞠育深恩,岂非恩同再造?如此厚亲生而薄养娘,但知抬举‘生母’,却将‘养娘’心血碾作齑粉,妹妹这般高见,恕我驽钝,窃所不取!”
如懿静观默察,尽览陆氏之愠色、湄若之机锋。眸光如锁钥,胶着于魏嬿婉玉容之上,移晷未得回应,方续道:“庆嫔所论,未为无稽。深宫抚育龙嗣,耗竭心神,洵非易事。骨肉至亲固系天伦,然晨昏相守、点滴浸润之情,呕心哺育、劬劳鞠养之德,亦重逾丘山,深若渊海。”
“令贵妃,汝谓然否?抚育皇子之劬瘁与恩义,他人或未谙三昧,惟你我身历其境,冷暖自知。永珹、永璇得成今日芝兰玉树之姿,汝为养母,厥功至伟。然则……金氏究系生身慈母,沉疴孤寂,思子肠断。此血脉牵缠,终是剪不断、理还乱。本宫适才所言,不过为全阿哥人伦大节,稍慰慈亲渴念,俾其得承定省之礼。绝无轻忽汝数载鞠养之劳苦。其间亲疏之辨,恩义之衡,料令贵妃最能体察圣衷与本宫苦心,亦最善教谕皇子……何以两顾无失,周旋其间。”
魏嬿婉闻声,徐抬螓首。那双秋水明眸澄澈见底,不见半分涟漪。她莞尔浅哂,敛衽为礼:“皇后娘娘慈悯仁厚,体恤宫闱,更顾念皇子孝悌之道,臣妾铭感五内。”
“永珹、永璇荷蒙天恩,寄养臣妾膝下,臣妾夙夜兢惕,抚育训导,唯恐纤毫疏虞,上负圣恩,下辜娘娘重托。至若金答应,得沐圣泽,迁居静摄,实乃福祚深厚。臣妾唯感戴天恩浩荡,祷祝其沉疴早愈。”
“然则……适闻‘旁人难以代劳’,臣妾闻之,惶愧无地。臣妾奉旨抚育阿哥,视如腹心,所行所为,不过克尽臣职,翼辅皇子成就纯孝仁德,以报天眷。安敢僭称‘代劳’二字?今阿哥孝思广被,既能承欢君父,复能侍药慈帏,实乃宗社之祥,皇家之瑞。臣妾愚见,此正彰圣朝以孝治天下之隆化,亦不负娘娘素日训谕皇子明理知义之深恩。倘因臣妾鞠育之故,反令阿哥孝心有所阙失,则臣妾万死莫赎其愆。”
如懿面上雍容如旧,然执盏的青葱玉指,几难察觉地一紧。
“你能洞明大义,体察圣衷,自是极好。” 她不再多言,眸光扫过阶下,“散。”
蝉声聒噪,如沸如织,自道旁古槐浓荫间倾泻而下。
澜翠屏息随侍于侧,纤手执着素绢纨扇,为主子轻拂暑气。行至长街转角处,槐影深浓,四下宫人皆垂首缓行,隔开数丈之距。她觑准时机,悄然敛裾近前:“主儿,金氏既出永巷,虽依计终难久持,然……倘或圣心垂悯其病骨孱弱,竟使二位阿哥复归生母膝下,则傅大人处苦心绸缪之……”
魏嬿婉步履未滞,裙裾拂过宫道青砖,沉稳如常。唇畔一缕浅哂,似嘲似讽:“痴儿。金玉妍何等剔透?经年永巷磋磨,早该自省斤两,更当深悟——”她眼风微掠道旁几株被烈日蒸得蔫萎的蜀葵,寒意隐现,“何为真为麟儿计深远。彼若欲重得母子天伦,必先挣出这身沉疴病骨,于荆棘丛中辟出生路。”
“然其‘生路’未辟之前,永珹、永璇一日握于本宫掌中,彼便一日如鼠惧器,纵有噬骨之恨、焚心之毒,亦断不敢明面与本宫龃龉。”
“去。将皇后晨间那番关乎‘骨血天伦’、‘孝道本分’的金石之言,一字不讹,送入启祥宫西偏殿。金玉妍闻之,自会‘醍醐灌顶’,生出计较。愉妃当日所为,此路虽旧,足堪循迹。”
永寿宫正殿,冰鉴森森,吐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