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渡淮水,见赤地生烟,老羸枕藉于道。臣妾但劝圣驾避暑,未省天心示警。及至姑苏,画舫笙歌犹在耳,忽闻京师飞骑夜叩,报太医院日殒三医。彼时手捧冰盏,顿觉寒沁骨髓;仰观天象,但见紫微晦暗如墨。臣妾虽立请回銮,然逝水难收,生灵已殒。
皇上星夜兼程,亲理赈务。臣妾深愧椒房之责,有负皇上择立中宫之托。昔马后减膳尚能安民,长孙罢妆犹可谏君,臣妾竟致圣主蒙尘。今自请除凤冠翟衣,素服斋沐于奉先殿,代皇上受列祖之谴。更乞明颁罪己诏于天下,开河南常平仓,设京师施药局,则臣妾万死莫辞。
临表摧肝,墨渍泪痕。惟望皇上以苍生为念,毋以六宫为虑。若蒙天恩垂宥,臣妾当日诵心经万卷,祷祝山河清晏。
臣妾乌拉那拉氏顿首谨奏。
如懿书毕,墨渖犹新,字字句句恍若蘸火银针,刺目灼心。她强抑指尖微颤,奉表于御前,伏身稽首,默然垂颈。金砖寒气透衣侵骨,然较之心膺万钧之辱,竟似春露。
皇上斜倚紫檀蟠龙御座,漫展表章。烛影跃动于冕琉金丝间,龙颜明灭莫辨。及至臣妾竟致圣主蒙尘句,唇角几不可察地一牵,旋即敛作渊默正色:“皇后此表,尚见一二诚款。朕尝读《尚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此番赈灾防疫之失,虽云朕体尔归省孝心,究其本末,终系中宫规谏之责未尽。”
“昔汉宣帝废霍后,言‘荧惑失度,咎在中宫’;唐太宗长孙后沉疴之中,犹谏止赦宥。尔既自请其咎——”
语锋微顿,目光掠扫如懿鬓边九凤衔珠步摇,琅然道:“便依古礼,脱簪待罪罢。”
四壁鎏金烛台灯花骤爆,“噼啪”一声惊破死寂。容佩、惢心早已面失血色,见如懿缓缓抬手,忙趋前欲助。却被如懿纤手轻拂。但见她素指探入云鬓,先卸下累丝嵌宝点翠凤冠,青丝霎时如墨瀑倾泻肩头;复次拔去赤金衔珠挑心、青鸾展翅分心、嵌翡翠金掩鬓、九凤衔珠步摇……珠翠琅琅,坠入容佩捧奉的锦匣,其声泠泠若碎玉。及至取下那支素银莲花压鬓簪时,指尖于鬓角忽滞——此乃当年潜邸时,他亲手所赠。
“臣妾……领旨。”
皇上垂目睥睨阶下素衣散发之姿,似赏鉴一尊碎裂的名窑瓷。须臾,乃道:“既知罪,便于翊坤宫闭门思过。朕敕令钦天监择吉日,尔素服斋戒三日,于奉先殿跪诵《女诫》百遍以忏。”
如懿伏地稽首:“臣妾……谨遵圣谕。”
“去罢。”御笔蘸墨,已另起圣旨。
“令妃,此番朕南巡未归,河南赤地焦枯,京畿疫气横生,两处烽火告急。朕远在江南,心悬如焚。幸而你持重明理,先农坛神仓开祈雨大典,你代朕焚香告天,素服跣足,曝晒于炎阳之下,甘霖终降,解了豫省倒悬之苦;更亲持凤印调度内帑,出宫门、入闾巷,布施汤、药,活人无数,朕心甚慰。”
“六宫之制,贵在德配其位…”言及此,御笔倏然疾坠,在明黄绢帛上惊落雷霆万钧的十数字:“着即晋封贵妃,协理六宫之权。钦此。”
魏嬿婉领旨谢恩,盈盈拜罢,款步出养心殿。殿外天光微曛,忽见不远处如懿身影伶俜,恍若秋棠经雨,欲坠委地。容佩与惢心左右搀扶,四目尽赤,泪珠儿只在眶中打转。
魏嬿婉心下微哂,莲步方移,意欲近前。岂料两步未及,那容佩早如护雏的怒雀,倏地横身蔽于如懿之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竟不顾尊卑体统,戟指啐道:“好个令主儿!甫承天眷,便急急耀武扬威?打量着无人知你鬼蜮心肠!娘娘素日仁厚,倒纵得尔等魑魅横行!区区妃妾,安敢觊觎中宫权柄?分明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什么‘协理六宫’,巧言如簧!莫非趁娘娘凤体违和,欲行鹊巢鸠占之实?今日拼死,也断不能容你这等包藏祸心、欺天罔上的贱婢近前,扰了娘娘清净!”
魏嬿婉低眉,指尖摩挲连日布施汤药磨出的几处薄茧,那粗粝触感恍若捻着佛珠般,一捻一放间,从容自生。
“进忠公公,本宫有一事垂询。宫娥贱婢不辨尊卑,詈骂构陷主子,依祖宗家法、内廷规矩,该当如何裁处?”
身后,进忠躬身捧定御赐贵妃之赏,嗓音沉涩:“禀贵妃娘娘,此等不知死活的刁奴,犯上构陷主子,实乃十恶不赦之罪!依律轻则杖五十,发付辛者库为奴;重则——拔舌剜眼,杖毙填井亦不为过!此等祸胎,留之恐生后患,断乎容赦不得!”
魏嬿婉颔首轻叹:“哦?竟至如斯重罪?本宫素性慈柔,更念皇后娘娘恩泽广被,最是不忍见那伤残肢体、有干天和之事。”微顿,眼波转过容佩面上激愤之色,“念其侍奉中宫一场,纵无微劳,亦有寸功……姑容这一回罢。”
她略侧首,眸光轻落于进忠面上,声气愈柔:“有劳进忠公公,替本宫摘去容佩那根惹祸招灾、不辨尊卑的舌头。也好教阖宫上下知晓,何为规矩体统,何为祸从口出。手脚利落些,莫要惊扰了皇后娘娘移驾回宫。”
如懿闻之,骤然将臂一挣,甩脱了惢心搀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