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临时搭起的木桌前,显微镜的铜筒压得腕骨生疼——锈梭浸过药液后,表面的银光正沿着某种细密纹路流动,像被风吹皱的丝绸,又像……他猛翻出案头摊开的《守脉日志》,指尖在泛黄纸页上快速划动,终于停在第三象限的波纹图谱处。
"若雪!"他喊得急了些,后颈的碎发被风掀起,"你看这轨迹!"
苏若雪抱着一摞笔记从织坊跑来,发梢的晨露沾在月白衫子上,像落了几点星子。
她俯身凑近显微镜时,顾承砚闻到她袖间淡淡的沉水香——是昨夜整理陈阿婆遗物时,从旧樟木箱里翻出的苏母手制香囊。
"和母亲记录的'心织波纹'完全重合。"她的声音发颤,指尖轻轻碰了碰锈梭,"三十年前...她就是用这个追踪织语共振的?"
顾承砚没答话,转身从抽屉里抽出一卷泛黄的上海老地籍图。
他的指节抵着地图边缘,在法租界最西侧画了个圈:"陈阿婆说过,苏夫人最后实验点在'废弃缫丝井'。
这里——"他的指甲在"同德丝厂旧址"的标记上压出凹痕,"当年被大火烧了,可地下井道未必塌。"
苏若雪的手突然攥紧了胸前的银锁。
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她翻开最上面一本笔记,残页上的墨痕因年代久远泛着青灰,却在某一页突然清晰起来:"启钥非凭力,而在哀极不泣之时。"
"昨夜..."她喉间发紧,"我在偏厅弹《湘妃怨》,第三根琴弦突然崩断。
当时...我想起母亲临终前说'要笑着看织机转',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她抬头时眼尾泛红,却挂着笑,"然后窗外那柄锈梭,就轻轻颤了一下。"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昨夜巡坊时,瞥见偏厅窗纸上映着的单薄身影——她垂着头,指尖攥着断弦,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那时,命运的线头已经悄悄缠上了他们。
"青鸟。"他突然喊了一声。
蹲在墙角擦工具箱的男人应声抬头。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腕间还系着市政工程队的蓝布标识——这是他今早从十六铺码头弄来的伪装。"顾先生。"他的声音像淬过的刀,"检测仪、撬棍、备用梭子都备齐了,药囊在腰间。"
"走。"顾承砚将锈梭小心收进鹿皮袋,搭在肩头。
苏若雪把《守脉日志》塞进他怀里,自己抄起一盏防风灯——灯油里兑了解药池的蓝液,是昨夜顾承砚特意调配的。
法租界边缘的同德丝厂旧址比想象中更破败。
断墙爬满野葛,锈迹斑斑的"同德"二字还挂在门楣上,被风刮得吱呀作响。
青鸟先翻墙进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裤脚沾着湿泥:"井在厂房后,被碎石埋了半截,能闻见水腥气。"
三人猫着腰绕过瓦砾堆。
苏若雪的鞋跟卡在砖缝里,顾承砚伸手去拉,却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管账时打算盘磨出来的,此刻因紧张沁着冷汗。
井底比预想的深。
顾承砚吊下去时,防风灯的光映着四壁的青苔,像铺了层暗绿的绒毯。
等双脚触到淤泥,他听见头顶传来苏若雪压低的"小心",接着是青鸟放绳的轻响。
"在这儿!"苏若雪的灯突然凑近。
泥里露出半截铸铁,顾承砚用撬棍扒开淤泥,一扇半人高的铁门渐渐显形。
门心刻着个蚕茧状的凹槽,边缘还留着细密的刮痕——像是有人曾用钝器反复试过钥匙。
顾承砚摸出鹿皮袋里的锈梭。
药液在梭身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刻痕"滴答"落进凹槽。
他屏住呼吸,将梭身缓缓嵌进去。
"嗡——"
低沉的震动从掌心传来。
铁门表面泛起涟漪般的波光,像投入石子的湖面。
苏若雪的银锁突然剧烈发烫,她捂住胸口后退半步,正撞进青鸟怀里。
那男人伸手扶住她,目光却紧盯着铁门——门缝里渗出细密的白气,带着股说不出的腥甜,像...血锈混着丝绸的味道。
"开了。"顾承砚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