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浑浊的眼珠突然有了焦距,像干涸的河床被暴雨砸出涟漪——最前排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呜咽,炭条在地上划出歪扭的“顾”字。
青鸟跪在青石板上,一张一张捡起图纸。
他的手指在发抖,指节压得泛白,图纸卷角的血渍蹭在掌心,像被火烫了似的。
等他摸黑钻出窑口时,天已泛青,怀里的图纸卷得死紧,连褶皱里都浸着铁锈味。
顾承砚在顾苏织坊的后堂等了整夜。
他盯着烛火把窗纸染成橘色,听见院外青石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立刻掀开门帘冲出去——青鸟的长衫下摆沾着泥,鬓角一缕湿发黏在耳后,怀里的图纸卷用布巾裹着,布巾上还渗着暗褐色的痕迹。
“给我。”顾承砚的声音发哑。
他接过布卷时,指尖触到布料下凹凸的纸痕,像是摸到了无数双茧子磨破的手。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举着油灯凑过来。
三人围在八仙桌前展开图纸,顾承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每张图纸都缺了关键一环,齿轮少个齿,曲轴断半截,蚕丝弦的缠绕方式在最紧要处糊成血团。
可当他把三十张图纸按顺序排开,缺角的地方竟严丝合缝地拼出完整轮廓:铜铸的机身,能调节经纬密度的活轴,最核心的“谱板”位置刻着一行小字:“顾氏光绪三十年改良机”。
“他们不是在偷技。”顾承砚的声音发颤,“是在用百人之脑,拼出我们的机密。”他翻过一张图纸,角落用炭笔点了三个小点:蚕、梭、锤——是断梭会的“心印”,三年前他跟着老会长学过,匠人用最隐秘的符号证明自己的立场。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图纸边缘。
油灯下,她眼尾的泪痣跟着睫毛轻颤:“这些线条……”她捏起一张画齿轮的图纸,“这里的运笔气沉一线,是‘织心’训练过的手法。”她抬头时,眼里有星子在烧,“当年我师父说,真正的织匠,心脉里刻着蚕丝的震颤。就算失了声,银丝也能感应他们的‘心音’。”
顾承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烫得惊人:“织人锤。”
苏若雪点头:“对。用织人锤敲出‘织语’的频率,若心脉里还有记忆,银线会跟着颤。”她转身翻出妆匣,取出根细如发丝的银线,“但得让他们重画图纸,我需要……”
“炭屑。”顾承砚打断她,“窑里的炭灰混着血,能做‘心织墨’。”他看向青鸟,“去把窑里扫的炭屑全收回来,兑上银浆,连夜制墨。”
次日午后,顾承砚穿着笔挺的西装,礼帽压得低低的,跟着日商“技术验收团”踏进瓷窑。
他袖中藏着苏若雪连夜赶制的“心织墨”绢帛,青鸟混在搬运工里,指尖捏着半根银丝——那是苏若雪亲手缠在他指节上的,说能感应五十步内的震颤。
窑里的霉味比昨夜更重。
顾承砚走过铁笼时,能听见笼中铁链的轻响。
有个年轻匠人突然扑到笼边,额头抵着锈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顾承砚袖中鼓起的绢帛。
“开始吧。”带队的日商桥本推了推金丝眼镜,“让他们把昨天的图纸再画一遍。”
顾承砚解下手套,将空白绢帛分发给每个笼子。
他经过第三个笼子时,老匠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那双手瘦得只剩骨头,却像铁钳似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炭灰。
顾承砚垂眼,看见老匠人掌心用指甲刻着“顾”字,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淌。
“画。”他低声说,声音冷得像窑外的风。
炭条摩擦绢帛的沙沙声在窑里响成一片。
顾承砚背着手来回踱步,余光瞥见青鸟在角落比了个“三”的手势——银丝贴在绢帛背面,正在计数震颤次数。
第七张绢帛递过来时,顾承砚的呼吸顿住了。
绢上的曲轴线条带着细微的弧度,那是只有“织心”匠人才能掌握的“气口”。
他指尖刚触到绢帛背面,袖中银丝突然轻颤三下,像春蚕啃食桑叶的节奏——正是“织人锤”的共振频率。
“此图有误。”他把绢帛甩在桥本脚边,皮鞋跟碾过图纸边缘,“重画。”
桥本皱起眉:“顾桑,这是——”
“日商要的是精准。”顾承砚扯松领带,露出颈侧伪造的“樱花社”刺青,“还是说,桥本君连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
桥本的喉结动了动,挥挥手让匠人重画。
顾承砚转身时,瞥见第七个匠人正盯着他颈侧的刺青。
那双眼眶泛红的眼睛里,有团火“腾”地烧起来——他认出了顾承砚袖中若隐若现的“心织墨”,认出了绢帛背面的银丝。
暮色漫进窑口时,顾承砚踩着最后一缕天光离开。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盖内侧贴着苏若雪写的小字:“七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