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踹开半掩的门,门框撞在青砖墙上发出闷响,烛火猛地晃了晃,将桌上摊开的《天工开物》照出一片模糊的影子。
"顾先生!"青鸟喉结滚动,声音里还带着跑过三条巷弄的急促,"后墙野菊丛里的断梭,红丝上显了字——'向南三里,船未沉'。"
顾承砚的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个墨团。
他放下笔,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沿,目光却已经穿过窗棂,落在东墙那幅发黄的《黄浦港埠图》上。"向南三里......"他喃喃重复,手指沿着地图上的江湾线滑动,"1928年日商填江造栈的滩涂区?"
"我这就去调当年的航道图!"青鸟转身要走,却被顾承砚叫住。"慢。"顾承砚扯了扯袖扣,目光扫过案头那叠被日商压价的绸缎订单,"先找陈叔。
老账房手里有光绪年间的水尺记录,比工部局的图更准。"
陈叔是被青鸟半扶着进来的。
老人怀里抱着个桐木匣,匣盖缝隙里漏出半卷霉味——那是他藏了二十年的老账册。"雪兰号......"他颤巍巍翻开最上面那页,墨迹已褪成浅灰,"民国十七年春,苏小姐运丝去汉口,船到吴淞口突然折返。
林小姐亲自带人改了双层舱,说'蚕丝要见天日,得先沉进泥里'。"他枯瘦的手指划过"雪兰号"三个字,"后来日商说滩涂淤塞要填江,那船就再没浮起来过。"
苏若雪是端着青瓷盏进来的。
她发间别着枚银梭,是林芷兰当年亲手打的,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晃。"阿砚,"她将茶盏放在顾承砚手边,袖中滑落半张泛黄的信纸,"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背面......"
顾承砚接过信纸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管账时打算盘磨出来的。
苏若雪已取出个细颈玻璃瓶,浅褐色的药水顺着棉签渗进纸背。
烛光下,极淡的墨线像春芽般钻出来,最终在滩涂区汇成个梭形标记。
"航线和雪兰号最后一次出港记录重合。"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却重重按在梭形标记上,"母亲不是沉船,是藏舟。
她把技术火种,封进了水底的棺。"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颌,目光在信纸和航道图间来回。
窗外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这是日商安插的眼线在打更。
他突然笑了,笑得极轻,却带着刀锋般的冷锐:"他们盯着织机,盯着账本,就是没盯着黄浦江的泥。"
"青鸟,"他转身时,长衫下摆扫过陈叔的桐木匣,"去吴淞口灯塔,找老周头。
就说'潮汛检修',借三艘渔船。
船舷刷成织坊新染的月白色,舱里塞半车织废的绸料——要让巡捕房的探子瞧着,像是试航新织船。"
青鸟点头,刚要走,又被苏若雪叫住。
她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串铜钥匙,"后仓第三口樟木箱,有母亲当年的潜水服。
橡胶是从南洋带的,应该还能用。"
夜更深了。
顾承砚站在织坊顶楼,望着院外那盏日商"松本洋行"的灯笼——灯火映在青瓦上,像块化不开的血。
他摸了摸胸前的银锁片,那是父亲留下的,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以前是人藏火种,"他对着夜风低语,"现在,该让火种见天了。"
院角传来青鸟的脚步声。
年轻人肩上搭着粗麻布袋,里面隐约露出铁钩的轮廓。"渔船约在子时三刻到滩涂口。"他说,"潜水的兄弟找了五个,都是从前跑船的好手,口风紧。"
苏若雪捧着个蓝布包裹过来,里面是四个搪瓷缸,装着姜茶和烤麸。"夜里凉,"她将包裹塞进青鸟怀里,目光扫过顾承砚泛白的袖口,"阿砚的长衫换了,旧的我补了半宿。"
顾承砚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被江风吹散,混着潮声滚进滩涂。
子时二刻,四人在后门碰头。
青鸟将铁钩往腰间一别,麻布衣角扫过墙根的野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