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急着拆看,反而转身走向密室里那排檀木书架,指尖划过《恒裕隆匠籍残册》的封皮——这是苏若雪昨夜点着油灯誊抄的,墨迹里还浸着松烟香。
"若雪。"他翻开残册,停在"王慎言"那页,"你看。"
苏若雪捧着檀木匣走近,发间玉梳轻碰匣沿,叮咚一声。
她俯身时,一缕梅香散在纸页上:"专精日制织机调频......当年父亲总说他是块被错磨的玉,偏生要往日本人的砚台里撞。"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日制"二字,目光沉了沉:"船票半张,病在虹口——若真想逃,该是整票藏在鞋底,而非枕下。"他抬眼时,密室里的煤油灯重新亮起,照得他眼底像淬了把刀,"这是求救,也是试探。
试探我们是否还肯拉他一把。"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残册上"王慎言"三个字,像在抚过某个沉睡的旧人:"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慎言非恶,是迷'。
当年他娘病重,日本商社预付了三年工钱......"她顿住,匣中忽然传来银梭轻响,"或许断梭会重光的时刻,正是他迷途知返的契机。"
顾承砚合上册页,转身对青鸟道:"去虹口租屋周围转一圈。"他从袖中摸出枚铜钥匙抛过去,"用后门巷口的黄包车行做幌子,莫惊动巡捕。"
青鸟接住钥匙时,银叶耳坠在月光里划出银弧:"两柱香内回话。"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石门后。
密室里只剩下顾承砚与苏若雪的呼吸声。
她打开檀木匣,取出那卷"云雾青"染丝,丝面泛着幽蓝的光,像要把夜色都揉进经纬里:"带着这个去。
当年王师傅最得意的,就是调染缸时用青竹丝试色。"
顾承砚接过染丝,指尖触到丝面的凉,忽然笑了:"你这是要我拿他的旧本事,戳他的旧伤口?"
苏若雪替他理了理旧工装的领口,针脚细密的补丁在灯下泛着暖光:"他若还念着织机的声音,这丝就能叫醒他。"
约摸半柱香后,青鸟的暗号再次响起。
他站在晒场边,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租屋后门有两个穿工装的日本人晃了三日,没进去。
房东说王慎言两日没出门,米粮是房东从同福米行带的——同福米行的账房,是山本物产的暗桩。"
顾承砚把染丝往怀里一揣,工装口袋鼓起个小团:"山本不会容一个失联的棋子活着离沪。"他扯了扯领口,露出颈间顾家祖传的银锁,"他病得不是时候,正是时候。"
虹口租屋的门是虚掩的,门缝里漏出股陈米混着药渣的酸气。
顾承砚叩了叩门,听见竹榻吱呀一声,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
门开的瞬间,他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王慎言瘦得眼窝凹陷,额角敷着的湿布已经发黄,身上的旧纺绸衫沾着药渍,倒比三年前在山本物产当技师时更像个穷织工。
"顾少东家。"王慎言哑着嗓子,退后两步让他进门,"来收尸,还是来补刀?"
顾承砚没接话,径直走到竹榻前,把染丝匣子放在床头。
丝卷滚出来半寸,幽蓝的光映得王慎言瞳孔一缩——那是他当年调了七七四十九缸染液,才定下的"云雾青",连山本物产的技师都赞"能染透上海滩的雾"。
"我来送你一条活路。"顾承砚拉过条长凳坐下,手肘支在膝头,"你若真要拿船票走,山本的'清道夫'会在吴淞口让你'染了时疫',船到长崎,你就是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他从怀里摸出半张船票,轻轻放在王慎言掌心,"你若留下......"
他指了指染丝:"我给你一台能吃进日制织机毛病的鸣蝉副机,一盏能照清经纬的灯,和一次......"顾承砚的声音放轻,像在哄个攥着糖不肯放的孩子,"赎罪的机会。"
王慎言的手指慢慢蜷起来,船票边缘刺得掌心发疼。
他望着那卷"云雾青",喉结动了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药布从额角滑到鼻梁,露出发红的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