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将粗布斗篷的边缘又拉紧了些,蹲在一道土坡的背风处,目光沉静地投向下方那片新翻的田地。
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学着大人的模样,用烧得焦黑的木柄在泥地上费力地划出播种的浅沟。
他们的动作笨拙而认真,带着一种稚嫩的希望。
其中一个孩子,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两截泥泞的小腿,正独自一人,吭哧吭哧地翻着半垄地。
他便是去年那个用一泡童子尿“点化”了神田的娃娃。
如今,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哭闹的孩童,手中简陋的农具仿佛成了身体的延伸,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云栖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没有半分传说缔造者的自得,只有一种近乎寻常的暖意。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旧棉布包裹着的粗陶碗,碗壁的温度透过布料,顽强地抵抗着春寒。
她缓步走下土坡,脚踩在松软的田埂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娃儿,歇歇脚。”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像是被风霜打磨了无数遍的石头,“喝口热粥,暖暖身子。”
那孩子抬起满是汗珠和泥污的小脸,一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婆婆。
但在看到她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浓稠米粥时,肚里的饥饿战胜了陌生感。
他咧开嘴,露出豁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毫不设防地接过陶碗,咕咚咕咚地大口吞咽起来。
温热的米粥滑入腹中,驱散了周身的寒气,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将空碗递还回去。
“谢谢婆婆。”
“不客气,”云栖接过碗,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孩子微凉的手指,“地还很硬,慢点翻,别伤了力气。”
孩子用力地点点头,又扛起那不成比例的锄柄,转身投入到与土地的搏斗中。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眼前这个递粥的平凡老妇,正是这片土地上流传的那个最伟大的传说——那个在无字碑下埋下第一柄荒犁,开启了南境农耕新篇章的“云栖”。
神迹已化为日常,传说已融入炊烟。
几日后,青梧的身影出现在谢田的旧址。
这里曾是云栖创造第一个奇迹的地方,如今已成为一处朝圣般的所在。
田埂边,竟竖着一块新刻的木牌,上面用工整的隶书记载着云栖的耕作经验,标题赫然是——《云栖耕语录》。
十几个农人正围着木牌,有人高声诵读,有人则拿着木炭和劣质的麻纸,一笔一划地抄录,神情肃穆,仿佛在誊抄神谕。
青梧的眉头微微皱起。
她看到几个从旧药堂跟出来的弟子,正一脸自豪地向旁人解释着语录中的微言大意,俨然成了教义的阐释者。
他们将云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却忘了这些话语诞生的初衷,是为了让土地活起来,而不是为了被供奉起来。
怒火在青梧心中一闪而过,但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理解所取代。
她没有上前怒斥这种个人崇拜的行径。
她知道,斥责只会激起信徒们的扞卫之心,将这份本该是活的知识,彻底推向僵死的圣坛。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人群边,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纸和笔,在一个空着的石墩上坐下。
周围的人好奇地看着她,不知这位声名鹊起的“农正”要做什么。
青梧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只是对着木牌上的文字,在自己的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但她写的,却和木牌上的内容不尽相同。
凡是原文中出现“云栖曰”的地方,她尽数改为了“老农说”、“村妇道”或是“经验谈”。
她将那个神圣的名字,重新还给了创造出这些经验的千千万万普通人。
改完名号,她并未停笔。
她根据自己这几年走南闯北的见闻,在那些条目下添上了新的注解。
“此法沙地减半深,否则漏水伤根。”
“雨季忌连作,当轮种豆类,以养地力。”
“南坡向阳,北坡背阴,同一种子,出苗时日可差三五天,需分别照看。”
她的字迹清秀而有力,每一句补充,都充满了实践的泥土气息。
起初,围观者只是惊疑,渐渐地,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农看出了门道,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这……这说得对啊!我家那块沙地,去年就是照着牌子上说的深度种的,结果苗长得蔫不拉几的!”
“还有轮种豆类,我爹以前就这么干,说这样地不容易‘饿死’!”
终于,一个胆大的后生忍不住开口问道:“您……您这是在做什么?《云栖耕语录》是神人留下的法门,怎能随意改动?”
青梧写完最后一笔,轻轻吹干墨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她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