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从喉咙深处,用尽全力挤出那份沉重如山的答复:
“臣……谨遵陛下旨意!”
“必不负陛下重托!”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可掩饰的战栗。
得到裴徽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赐予死亡的挥臂示意后,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如同蒙大赦,又如同逃离修罗地狱般,几乎踉跄着,以最快速度、最轻的步子,倒退着离开了这间弥漫着帝王森寒意志的、如同巨大冰冷墓穴般的凌烟阁顶。
沉重的阁门在身后无声关闭,仿佛隔绝了生与死。
空旷的阁顶,再次只剩下裴徽一人,以及窗外那无边无际、闪烁着亿万“眼睛”的长安星河。
只有风,带着江南水气与血腥味的预言,仍在孤独地盘旋呜咽。
那枚冰冷却又灼热的诡异钱币,依旧静静躺在他紧握的掌心。
……
……
残阳如血。
长安城西侧的最后一抹光亮,正被一只无形巨兽的利齿寸寸吞噬。
雄伟的朱雀门楼投下长而狰狞的暗影,宛如垂死巨龙痉挛的脊骨,匍匐在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之上。
这暮色仿佛带着粘稠的质感和冰冷的腥气,自苍穹倾泻而下,无孔不入地漫过宫墙,将帝国的心脏——大明宫,连同其中最为森严的紫宸殿,彻底浸泡在一片凝重的幽暗之中。
空气仿佛被冻结,沉重得令人窒息。
霸烈、浓郁的龙涎香气,丝丝缕缕,带着不容置疑的至尊威严,从殿角那座半人高的鎏金狻猊香炉口中弥漫出来。
这帝王专属的气息,此刻却与极品徽墨在寒玉砚台上研磨后散逸出的那份清凛、孤绝的味道激烈地交锋、纠缠、压制。
墨的寒冽试图对抗香的霸烈,却又无力挣脱,最终双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压力,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无论地位高低——的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需费尽全力,吸入的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某种冰冷的、粘稠的、掺杂着权力与焦虑的混合物。
殿宇深处,八根需两三人合抱的蟠龙金柱巍然耸立,支撑起宏伟的穹顶。柱身上,以精金雕琢、缠绕盘旋的巨龙,龙目镶嵌着鸽卵大小的南海明珠。
此刻日光尽退,明珠尚未完全绽放光华,只在那微弱的烛火摇曳下,反射出幽深而诡异的光芒。
龙影随着烛光扭曲晃动,被无限拉长、放大,如同蛰伏在暗影角落、敛去鳞爪獠牙、只余下狂暴轮廓的上古凶兽。它们冷冷地注视着殿内渺小的人们,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的时刻。
紫宸殿的核心,那张堪称庞然大物的紫檀雕龙御案之后,年轻的帝王裴徽,如同磐石般端坐着。
他身着明黄色常服,并未佩戴繁复的冕旒,身形挺拔如孤峰寒松,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威仪。只是那挺拔的腰背下,隐藏的是无边的疲惫与千钧重负。
案牍之上,奏章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如同无声的、连绵不断的“山峦”。
这些“山峦”有高有低,封皮颜色各异,新的朱红尚显鲜艳,旧的则已蒙尘暗淡。
它们是帝国庞大躯体的每一次脉动、每一次痉挛、每一次隐痛的具象化,此刻都化作了沉默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年轻帝王的肩膀上。
它们象征着无休止的政务,象征着永不停歇的风波,也象征着此刻盘踞在裴徽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如影随形的巨大烦忧——那场关乎天家体面、人伦纲常的惊天风暴。
案角,那尊年代久远、遍布绿锈的青铜鎏金螭龙香炉兀自吞吐着青烟。
那是由极珍稀的海外贡品“龙脊麟屑”燃起的烟霭,初出香炉口时,烟柱笔直如剑,扶摇直上九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睥睨天下的霸道,正是皇权威严的无言彰显。
然而,当这孤直的烟柱奋力向上,试图触及那高高在上、由精密榫卯构建、绘满日月星辰、象征周天运转的藻井殿顶时,却被高处无形的、源于建筑深处和权力巅峰本身的冰冷气流悄然捕捉、撕扯、缠绕,无可逆转地被揉碎、打散,最终无奈地消散在空茫的昏暝里,徒留一缕转瞬即逝的冷冽异香。
这无声的景象,在裴徽的眼角余光中反复上演,每一次都如同一次精准的刺痛,尖锐地隐喻着他那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时刻被现实的无形涡流撕扯冲击的帝王权力。
他目光微垂,落在面前一份刚刚展开的、关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最近行踪密报的边角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坚硬如铁的紫檀案面。
“笃…笃…笃…”
指节敲击的节奏沉稳,单调,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下都仿佛叩击在金石之上,回音在异常空旷又异常压抑的大殿深处弥散。
在这死寂的、唯有心跳、烛火噼啪与指叩案台的微弱声响交织的背景中,另一个声音更加执着、更加冰冷地穿透一切,从内殿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