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人群稍远一点的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的儒衫、面容带着长久不得志的愁苦与萎靡的中年书生,此刻如同被一记无形的重锤砸中!
他死死攥着自己唯一还算体面的衣角,指关节捏得青白!
他根本听不清前面人的喧嚣,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被秀才反复念诵、如同仙音纶旨的几个字——“授予实缺官职”!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翕动:“授……官……实缺……官职……”
这六个字仿佛带着霹雳雷霆,将他郁积十数年的屈辱、愤懑、绝望瞬间击得粉碎!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十年寒窗……只换得胥吏白眼……只看得那金榜无名……”
他低声地、一遍遍地呓语,眼中那早已熄灭的名为功名的火焰,如同被泼了猛火油,骤然重新燃起!那火焰不再是清高纯粹的求取功名,而是掺杂了极度渴望与一丝凶狠的强烈野心!
“科举……苦熬……阿谀奉承……看尽白眼……如今……苍天有眼啊!侠义榜……凭本事……真本事!豁出这条腌臜命去!砍他几十个敌寇的狗头!搏一个官身!封妻荫子!衣锦……还乡……”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张贴在城墙上、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悬赏榜文,那眼神炽热得如同即将扑火的飞蛾!
一股无形的、燥热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狂潮——名为“全民猎谍”的狂潮!
在朝廷告示、说书故事、邻里口耳相传的交汇催化下,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药桶,瞬间引爆了整个长安城,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巡街的金吾卫校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不再仅仅为了治安,更带着审视与搜索!
隔壁王大婶和张家大娘的闲聊:“哎,听说了么?春明门刘记皮货铺新来的账房,说话总带着怪腔调,像……有点像江南那边?”
“嘶……对哦!昨个儿还看他跟一个胡商模样的在巷口嘀咕了半天……” 原本的家长里短,悄然变成了最原始的情报交流!
市井流言中,关于“生面孔”、“鬼祟行径”、“打听奇怪消息”、“说话带外乡口音”、“出手阔绰行踪不定”的描述,迅速盖过了以往的神怪与花边,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和最危险的标签!
最显着的变化是——
但凡在长安街头,尤其是在坊市、城门、茶馆、客栈附近,出现一个非本地口音(或是长安各坊间口音都截然不同)、穿着打扮略显不合时宜、行为举止有些躲闪、打听事情过于细致、甚至仅仅是长相被旁边人看着“不像好人”、“不顺眼”的陌生面孔……
立刻!无数道灼热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目光便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目光里——
有发自内心的警惕(敌寇?)。
有探寻掂量的审视(值多少钱?几个积分?)。
有毫不掩饰的好奇(能领赏吗?)。
而更深、更沉、如同熔岩般在底下汹涌燃烧的……则是对那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三百贯铜钱、对那可能挤进前十扬名立万的‘侠义分’、对一个普通贩夫走卒做梦都不敢想的青云正途——官职!所抱有的赤裸裸、毫不掩饰、甚至带有几分疯狂意味的——强烈渴望!
一场由帝国最高权力者亲手发动、以整个天下为棋盘、以煌煌阳谋为旗帜、将亿万黎庶卷入其中的……波澜壮阔的猎谍风暴,已在帝国的心脏长安,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这股暗流之下,惊惶失措的阴影正疯狂逃窜;蛰伏的巨鳄在阴暗角落发出低沉的嘶吼;新的仇恨与阴谋亦在悄悄滋生……
长安城外的官道,烈日灼烤着黄土路面,蒸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
道旁简陋的茶棚,宛如荒漠中的残舟,几面褪色的布幌无力地耷拉着。
棚内,油腻腻的木桌散发出混杂了汗臭与劣质茶末的馊味儿,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执着地撞击着蒙尘的窗棂。
那几个“行商”坐在最外侧的条凳上,身上的葛布衣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盐渍,紧贴在结实的背脊上。
尘土牢牢嵌入了布料纹理,使得本就不甚光鲜的衣物更显落魄。
领头汉子张屠端起粗瓷碗,浑浊的茶汤打着旋,浮着几片几乎融化的碎茶叶梗。他咕咚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劣质的苦涩直冲脑门。
“呸!”坐在他对面,叫李三的精瘦汉子啐了一口泥痰,低声抱怨,“这他娘的是茶?刷锅水都比这好喝!”
“少废话,喝完赶路!”张屠瞪了他一眼,眉宇间锁着一丝焦躁。他们脚边几个用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沉重异常,坠得袋口深深勒进泥土里。
包裹形状各异,却不像是寻常的山货干果。
茶棚老板姓王,人精瘦得像风干的腊肉,背脊佝偻着,脸上却堆叠着极其市侩又热络的皱纹。
他拎着硕大的长嘴铜壶,慢悠悠地走过来,“几位客官,天热辛苦啊,再添点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