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的鱼叉微微抬起,叉尖残留的幽蓝光泽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无声地传递着威胁。
斗篷人似乎对他的敌意和威胁视若无睹。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容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天工快报》。
崭新的油墨气息在浓重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平静地递了过去。
徐大膀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粗粝的手指带着血污和水渍,一把抓过报纸,动作有些粗暴。
他借着船头灯笼那微弱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线,眯起眼睛,手指笨拙地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和粗糙的木刻版画——上面有“均分田亩”、“减免赋税”、“新式织机”、“廉价布匹惠及万民”等字样……
当他的目光扫过“严惩地方豪强,清算血债旧账”的醒目标题,特别是看到一幅描绘着昔日作威作福的豪强被愤怒乡民押上公审台、面如死灰的版画时,他紧锁的眉头猛地一跳,那道横贯胸腹的狰狞刀疤在昏暗光线下也随之扭曲了一下,仿佛活了过来,牵动着旧日的剧痛与仇恨。
斗篷人紧接着又取出一卷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文书。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仪式感,缓缓展开油布,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纸张,上面盖着朱红醒目的官印,一行行工整有力的字迹清晰可见,落款处赫然是三个铁画银钩的字——“不良帅严”,并附有私印:
“此乃不良帅朝廷宰相严庄的亲笔密令。”斗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加重了分量,“朝廷明旨:凡江南义士,无论过往如何,只要肯助朝廷剿灭叛逆永王李璘及其党羽(如杜家)者,皆论功行赏,既往不咎!”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穿透兜帽的阴影,落在徐大膀子和他身后那些伤痕累累、眼神复杂的水匪脸上:
“徐当家的,你,还有你手下这些被杜家豪强、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藏身水泊的兄弟,是愿意继续顶着这‘水匪’的污名,永无宁日,被官军追剿,被杜家盘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直到哪天像刚才这些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沉入这太湖底喂鱼?”
他伸手指了指甲板上的尸体和血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但随即话锋一转,指向密令上那个官职名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蛊惑力:
“还是愿意接下这‘荡寇将军’的职衔,堂堂正正为朝廷效力!也为你们自己,挣一份能在阳光下挺直腰杆、光宗耀祖的前程?!一个能让父母妻儿不再蒙羞、能抬头做人的身份?!”
他再次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狠狠敲打在徐大膀子剧烈起伏的心口上:
“你这芦花荡水寨,八百里烟波浩渺,水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位置得天独厚,扼守太湖进出之咽喉要道!朝廷需要你这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太湖上李璘水师的一举一动;需要你手下这些快如疾风、熟悉水性的快船和兄弟,就像今夜一样,化身蛟龙,神出鬼没,掐断李璘大军的粮道!让他那些骄兵悍将饿着肚子打仗!让他后方起火,首尾难顾!”
斗篷人直起身,手臂有力地一挥,指向黑暗深处仿佛无边无际的太湖:“事成之后,何止区区一个‘荡寇将军’的虚衔?这浩瀚太湖之上,必有你徐大膀子堂堂正正的一席之地!你‘浪里蛟’的名号,将不再是官府海捕文书上的‘水匪头目’,而是朝廷敕封、名震江南的‘镇湖将军’!名正言顺,光宗耀祖!”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洪钟大吕,在血腥的夜空中回荡。
徐大膀子死死捏着手中那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以及那份触手冰凉、却重逾千斤的密令文书。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骨节泛白。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目光越过斗篷人深沉的兜帽,扫过甲板上尚未清理干净、在微弱灯光下反射着暗光的粘稠血污和扭曲尸体;
扫过那些被兄弟们搬走的、象征着杜家滔天财富和无数百姓血泪的粮袋布匹;
最后,扫向身后那些跟随他多年、在刀口舔血的兄弟们——他们脸上带着紧张、期盼、凶狠、茫然……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那被钉死的运粮官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恍惚间,竟与他记忆中三年前兄长被陈豹一刀穿心时,那难以置信、充满痛苦与不甘的眼神重合在了一起!
“大膀子…跑…别想着报仇…活下…去……”兄长临终前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叮嘱,如同鬼魅般再次在耳边响起,清晰得让他心脏抽搐。
“不!!”一声无声的咆哮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这血海深仇!这被人踩在烂泥里的鸟气!他受够了!
一股混杂着长久压抑的滔天愤怒、对兄长惨死的无尽悲痛、对杜家刻骨铭心的仇恨、对“水匪”身份带来的绝望与屈辱、以及那“堂堂正正前程”所点燃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强烈渴望……如同地底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