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冷眼瞧着,那黛玉模样是极好,才华也出众,可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似的,性情又敏感多思,常拉着宝玉一处嘀嘀咕咕,吟诗作对,眉梢眼角的的情意,藏都藏不住。这哪是能扶持宝玉走正途、光耀门楣的良配?
她心里属意的是宝钗。自家姨甥女,知根知底,端庄稳重,行事大方,最是懂事体贴。若能亲上加亲,有宝钗从旁规劝引导,不怕宝玉不收心念书。她几次斟酌着词汇,想探探老太太的口风,才刚起个话头:“宝玉年纪也不小了,房里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稳重妥帖的人……”
贾母便立刻截断,要么是“孩子们还小,且不急”,要么就扯到别处:“我瞧着宝玉近日气色倒好,想是袭人她们伺候得精心。”有时,甚至直接当着她的面,拉过黛玉的手,轻轻拍着:“好孩子,你好生养着,等身子大好了,我让宝玉多陪你去园子里逛逛散心,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
那话里的偏袒,那明目张胆的撮合,像绵绵密密的针尖,一下下扎在王夫人心上最柔软也最焦虑的地方。她的儿子,她竟做不得主?
那年元妃省亲,是天大的荣耀,也是天大的折腾。宫里旨意一下,要修建省亲别院,阖府立刻忙得人仰马翻。王夫人作为当家主母,更是首当其冲。核算银两、查看图纸、督促工期,连着好几夜不曾合眼,嘴角都熬起了泡。她定下的方案,力求稳妥、大气、合乎礼制,也是尽可能地俭省些。
图纸送到贾母处过目,老太太戴着眼镜看了半晌,指着那园景部分,轻飘飘地说:“这山石花木的布置,还是得精巧些,有些江南的韵味才好。咱们家林丫头是从南边来的,瞧着亲切,也能解些乡愁。就按这个意思改改吧。”
就这一句话,她熬心沥血确定的方案便被推翻。假山要重新堆叠,花木要重新移栽,引水、凿池,哪一项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最后核算下来,凭空多出几万两的窟窿,还得她想方设法从各处账目上匀出来,填补亏空,弄得焦头烂额。
到了省亲那日,銮驾辉煌,园子灯火璀璨。贾母陪着元妃游赏,满面春风,拉着娘娘的手,指着园景笑道:“这园子拾掇得倒是别致,瞧着真真舒心。”
半句没提她王夫人的辛苦,半句没问那多花的几万两银子从何而来。仿佛这一切的顺心如意,都是天生地长的,合该如此。她站在璀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脸上陪着笑,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夜深人静,躺在那张宽大的填漆戗金拔步床上,王夫人常常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样,久久无法入睡。帐子里熏染的安神香,对她毫无效用。
她嫁入这钟鸣鼎食的贾府,已三十余载。自问恪守妇道,晨昏定省,侍奉公婆从未懈怠;操持家务,兢兢业业,未曾出过大纰漏;生儿育女,元春入了宫,宝玉……宝玉虽被娇惯,好歹聪明灵秀。可为何在婆婆眼里,她似乎永远比不上那个早逝的大儿媳?那个贾敏,据说才是婆婆真正的心头好,连带着她的女儿黛玉,也占尽了偏爱。甚至,她觉得自己连那个能说会道、会哄老太太开心的内侄女王熙凤都不如。
而她生的宝玉,她的命根子,倒像是专为老太太生的,是老太太晚年唯一的欢乐和寄托,她这个亲娘,反倒靠了后,连多管一句,都像是逾矩,像是要夺走老太太的宝贝。
她不是没试过讨好。老太太爱吃的火腿炖肘子,她让厨房里精心煨着,每周必送两三次过去;老太太偶尔提了一句江南某种新茶味道清绝,她立刻托了娘家哥哥,千方百计寻了来,快马加鞭送到京里。
可贾母对着那炖得烂烂的肘子,最多点点头,转头就对凤姐说:“这油汪汪的,我吃不了这许多,凤丫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分一半去。”喝着那费尽心力寻来的新茶,品了一口,便笑着唤黛玉:“玉儿,你来尝尝这个,看比你们苏州老家的碧螺春,滋味差多少?”
那份热络殷勤捧上去,却贴了冷冰冰的台阶的滋味,她反反复复尝了几十年,心也一点点凉透,硬了。
后来,大观园里风波骤起,绣春囊成了那根点燃积压多年干柴的引线。抄检那夜,火把通明,人心惶惶。王夫人端坐在正厅,面沉似水。当搜检的队伍从晴雯的箱笼里翻出些“不成体统”的东西时,她积压了数十年的火气、委屈、愤懑,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就是她了。这个眉眼像林丫头、张狂放肆、仗着老太太宠爱从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丫头!
撵出去!连同那些狐媚魇道、不守规矩的一并撵出去!她的命令下得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她知道晴雯是老太太的人,撵走她,无异于一次沉默的宣战,一次积怨的总爆发。她几乎能想象到贾母得知后的不悦与诘问,但她顾不得了。她必须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高高在上的婆婆——这府里后宅的事,终究还得是她这个当家太太说了算!她的儿子,谁也别想轻易带坏!
她等待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