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那场突如其来的抄检,如同一场阴冷的狂风,刮过每一处院落。婆子们板着脸,带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平日里花团锦簇、笑语嫣然的园子,瞬间被惊恐和屈辱笼罩。史湘云暂住的屋子也未能幸免,看着那些粗手粗脚的婆子将自己的衣物、书籍胡乱翻检、丢弃在地,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能为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连指尖都是麻的。
风暴甫一停歇,惊魂未定的人们还未来得及喘息,一个更令人愕然的消息便如冰雹般砸下——住在蘅芜苑的薛宝钗,竟要搬走了!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薛家一位外嫁的姐姐即将出阁,家中事务繁杂,薛姨妈身体欠安,她需得回家照料一段时日。
消息传来时,湘云正独自坐在自己那被翻检得狼藉一片的屋子里,对着满地狼藉发呆。她先是难以置信,随即便是被抛下的惶惑与不安。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屋子,直奔蘅芜苑而去。仿佛只要亲眼看到宝姐姐还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蘅芜苑里早已不复往日的清雅静谧。院门洞开,婆子、小厮们进进出出,搬抬着箱笼行李。昔日案头清供的鲜花不见了,书架空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匆忙搬离的尘土气息。宝钗站在院中,正低声吩咐着莺儿什么。她依旧穿着素日喜爱的半旧家常袄裙,发髻纹丝不乱,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只是出门作一次寻常的拜访,而非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骤然离开。
“宝姐姐!”湘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急切,她几步冲到宝钗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你真要走?外面……外面还乱着……这园子里……”
宝钗被她抓得衣袖一紧,身形却纹丝未动。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湘云写满惊惶的脸上。那目光依旧温和,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带着一种早已准备好的疏离。她轻轻抬手,将湘云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根、极有分寸地、不容抗拒地掰开,动作轻柔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云妹妹,”宝钗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家里姐姐出阁是大事,母亲那边也离不得人。这里……”她目光扫过这曾经住了许久的院落,没有丝毫留恋,“自有府里照应。你且安心住着就是,不必挂心我。”
“你且安心住着”。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像六枚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湘云的心窝。没有一句解释,没有半分对此刻离去的歉意,更没有一丝对她此刻处境的不安和牵挂。有的,只是这居高临下的、事不关己的“安心住着”!
湘云的手还僵在半空,维持着被掰开的姿势,指尖残留着宝钗衣袖那冰凉的、光滑的触感。她眼睁睁看着宝钗转过身,对莺儿淡淡吩咐了一句“走吧”,便径直向院外走去。那背影挺直、利落、毫无留恋,裙裾拂过沾着泥痕的石阶,竟连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未曾留下。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在湘云僵冷的身上。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消失在蘅芜苑的月洞门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深秋的风吹得凝固了。宝钗昔日那些温言软语,此刻却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尖锐地响起:
“……莫要总跟着林妹妹一处,学了她那些悲春伤秋的调调,反倒移了性情……”
那声音清晰得如同诅咒。她猛地想起,就在抄检前几日,自己因事去了潇湘馆,恰逢黛玉新得了一匣子南边来的上好龙井,黛玉便拉着她品茗论诗,消磨了大半日。临别时,黛玉还硬塞给她一小包茶叶,说是“给你这牛饮的解解馋”。那时宝钗看她的眼神,似乎……似乎就比平日淡了那么几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抄检那日婆子们带来的更甚,瞬间席卷了湘云的四肢百骸。她终于明白了。宝钗的好,从来不是无端泼洒的阳光。那好,是放在一杆无形的秤上的!秤砣便是宝钗心中的“懂事”、“规矩”、“有用”。你合了她的心意,落在秤盘的这边,她便把那份周全的暖意递给你,熨帖你,让你心甘情愿地依赖。可一旦你偏离了她的秤星,碍了她的眼,或是和她不认可的人走近了半分,那暖意便会像被掐灭的烛火,瞬间收回,不留半点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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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史湘云,在宝钗心中,终究是碍了眼,不合时宜了。
天色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大观园的亭台楼阁。傍晚时分,竟零零星星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落地即化,只在枯草败叶上留下湿冷的印痕。
湘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那间尚未收拾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