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不那么“规矩”的痕迹,才像日子本来的样子。铁蛋把绒布叠成四方块揣回工装口袋时,指腹还沾着点桂花蜜的黏意。他蹲下身,借着月光打量那枚嵌在木板旁的齿轮——铸铁表面的机油印被蜜痕晕开,像幅歪歪扭扭的地图,倒比刚磨好时多了几分活气。
“蛋叔,猫又上树了!”墙根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三个半大孩子举着拓印板追出来,领头的虎头举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用红粉拓的齿轮印,边缘蹭得毛茸茸的,“您看我拓的,像不像藏叔说的‘青黄赤白黑’里的红?”
铁蛋刚要应声,梯脚的三花猫突然弓起背,冲着桂树“哈”了一声。原来树杈上还蹲着只灰狸猫,正用爪子扒拉油布边角,想把鼻子探进布缝里。针从库房取来的油布确实留了个小角,此刻正被风掀得轻轻颤动,露出里面铁盒的边角,桂花甜香混着机油味顺着缝隙往上飘,把两只猫都引来了。
“别吓着它们。”针提着盏马灯走过来,灯芯跳着橘色的火苗,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她手里拿着个铁皮罐,打开时“咔嗒”响,“刚拌的鱼粉,给哨兵们加个餐,省得总惦记桂花。”
灰狸猫从树杈上跳下来,落地时带起片枯叶,正好落在虎头的拓印板上。孩子们顿时笑成一团:“叶字!叶字盖在齿轮上了!”铁蛋看着纸上的红齿轮顶着片黄枯叶,突然想起下午拆机床时,最小的丫头朵朵把齿轮画成了带翅膀的虫子,当时他还笑她画错了,现在倒觉得,或许齿轮本来就该长翅膀——不然怎么能转得那么欢实?
“蛋叔,您下午说齿轮要留缝,那拓印板要不要留缝?”虎头举着沾了枯叶的拓印纸,油墨蹭了满手,“我这红粉铺太满了,字都糊了。”
铁蛋刚要开口,针却先接了话:“你看这油布留的小角,”她用马灯照了照布缝,“留缝不是偷懒,是给风留个路,给香留个门。拓印也一样,粉太满了就喘不过气,得让纸透点气,字才站得稳。”
朵朵突然指着猫,小声说:“那猫咪的爪子也有缝,能抓住树;我们的手指有缝,能抓笔。”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下午的铜屑,在灯光下闪着细亮的光。
铁蛋的心轻轻动了下。他想起十年前刚当学徒时,师傅总骂他把齿轮擦得太亮:“锈点是齿轮的记性,擦太净,它就忘了自己转了多少年。”当时他不懂,现在看着齿轮上故意留的那点蜜痕,突然就懂了——那些不规矩的痕迹,不是瑕疵,是日子走过后留下的脚印。
针把鱼粉倒在石台上,两只猫凑过来抢食,尾巴扫过齿轮,带起串细碎的“咔啦”声。孩子们围过来看猫,拓印板随手放在木板上,红粉染了点桂花蜜,倒像给齿轮印戴了朵小花儿。
“明早拓印用的石粉,我多加了点桂花碎。”针忽然说,马灯的光落在她鬓角,“藏叔说,青粉里掺松针,黄粉里拌稻壳,印出来能带着风的味道。”
铁蛋望着她手里的铁皮罐,突然想起她下午帮朵朵抠指甲缝里的铜屑时,也是这样轻轻巧巧的动作。他摸出刚才擦齿轮的绒布,想递给她擦手,却看见她指尖沾着的鱼粉混着铜屑,在灯光下像撒了把星星——原来针的指甲缝里,也藏着日子的脚印。
夜色渐深,孩子们被爹娘叫回家时,都不忘把拓印板抱在怀里。虎头的红粉齿轮顶枯叶,朵朵的“飞虫齿轮”沾着铜屑,还有个孩子的拓印纸上,不小心滴了滴马灯油,在齿轮中心晕成个小小的圆,像给齿轮安了颗心。
铁蛋和针并肩收拾东西,油布被风掀得更欢了,桂花的甜香漫出来,混着机油味、鱼粉香、孩子们的油墨味,在空气里缠成一团。针突然笑出声:“你看那齿轮上的蜜痕,被猫尾巴扫得像条小蛇,倒比我绣的花边好看。”
铁蛋抬头望去,月光正好落在那道蜜痕上,真像条闪着光的小蛇,盘在齿轮的齿牙间。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块新磨的铜片,悄悄塞进齿轮旁边的石缝里——那是下午朵朵掉的,当时她急哭了,说铜片是齿轮的牙齿。现在看来,给齿轮补颗新牙,倒也不错。
远处传来藏叔的咳嗽声,他准是在检查明天拓印用的石板。铁蛋仿佛能看见藏叔佝偻着背,用布擦石板上的青苔,嘴里念叨着:“青是山,黄是田,红是花,白是云,黑是夜……少一样,路就不完整喽。”
两只猫吃饱了,蜷在齿轮下打盹,尾巴还偶尔扫过铁盒,像是在给桂花站岗。铁蛋把最后一块拓印板收好时,发现针留的油布小角里,卡着片完整的桂花,黄得像块小太阳,正安安静静地,陪着那些铁盒里的秘密,等着明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