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穿着笔挺西装、皮鞋锃亮得能当镜子的日方接待人员,脸上挂着训练有素、无可挑剔的微笑,微微鞠躬,动作流畅得如同机器。
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东京的天际线在初春薄暮里勾勒出轮廓,高楼林立,霓虹初上。
团员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一种难以掩饰的局促与好奇,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个光鲜亮丽、运行高效得令人心悸的异国世界。
可没人议论,生怕露了怯,被日方代表看不起。
可是大家的眼神,好像都会说话。
“我的老天爷,这楼……怕不是有二十层?”
“你看人家那小汽车,跑得多快!跟个小耗子似的!”
“啧啧,这地上干净的,都能照见人影儿了……”
大家的心声,混杂着机场广播里甜腻却冰冷的日语女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击着赵振国的心防。
他需要做点什么,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不能白来这么一趟!
“赵振国同志!”刘明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发什么愣呢?快跟上!注意代表团的形象!”
赵振国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出符合这个年代年轻人应有的、带着点谦卑和茫然的神情。“是,团长!”他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上队伍,汇入那片深蓝色的洪流。
考察团的行程安排得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参观的第一站,正是新日本製鉄位于东京湾附近的君津制铁所。
门口赫然印着“新日本製鉄株式会社”(Nippon Steel)的巨幅标识,钢铁巨兽的威压感扑面而来。
巨大的厂区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钢铁丛林,高耸入云的烟囱喷吐着灰白色的烟雾,与铅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焦炭、铁矿石粉尘、高温金属和淡淡硫磺味的浓烈气息,这是重工业最原始而磅礴的呼吸。
考察团乘坐的巴士在厂区内穿行,如同驶入钢铁巨兽的腹腔。映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的庞大厂房,粗壮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缠绕盘踞,巨大的天车在头顶轨道上无声滑行,吊运着数十吨甚至上百吨的钢坯。
远处,巨大的高炉如同沉默的火山,炉体呈现出被高温灼烧后的暗红色,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各位请看,”日方导览员的声音通过车内喇叭传来,带着一丝自豪,“这是我们的第三炼钢车间,采用了目前世界最先进的氧气顶吹转炉(Ld转炉)技术。单炉容量300吨,从铁水到合格钢水,冶炼周期仅需40分钟。”
巴士停在一个巨大的观景平台前。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眼前的景象让考察团成员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车间内部是一个钢铁与火焰交织的地狱与天堂!巨大的转炉如同巨神的熔炉,正倾斜着炉体。炽热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的钢水,如同金色的岩浆瀑布般倾泻而出,咆哮着注入下方巨大的钢包之中!
飞溅的钢花如同最绚烂也最危险的烟火,在昏暗的车间里划出无数道赤红的轨迹。灼热的气浪甚至穿透了厚厚的玻璃,烘烤着每个人的脸颊。
钢包被巨大的天车吊起,缓缓移向连铸区。在那里,赤红的钢水被注入高速运转的连铸机结晶器,瞬间冷却凝固,被拉成一条条仿佛拥有生命的、通体暗红、表面覆盖着蓝色氧化膜的钢坯,如同火龙般在辊道上蜿蜒前行,散发着滚滚热浪。
“连铸比达到98%以上,大大减少了模铸的切头切尾损失,成材率高,能耗低。”导览员的声音继续着。
刘明德团长紧紧抓着观景台的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那奔流的钢水和自动化的连铸线,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痛苦的渴望。
他身后的团员们,有人张大了嘴,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避那无形的热浪,更多的人则是目光呆滞,脸上写满了对眼前这钢铁洪流所代表的巨大工业力量的敬畏与茫然。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刘明德的声音带着颤抖,是发自肺腑的震撼。他身后的老工程师,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别的原因,喃喃道:“这……这就是现代化啊……我们……”
那句”我们差得太远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振国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同样注视着那奔流的钢水。眼前的景象确实壮观,代表了1978年世界钢铁工业的巅峰。
然而,在他的记忆中,三十年后,更高效、更环保的大型电弧炉,更精密的薄板坯连铸连轧,以及智能化的全流程控制早已成为主流。
曾经辉煌的新日铁,会被后起之秀宝钢比下去。
赵振国敏锐的目光扫过车间,在维修通道旁的工具箱上,他看到几张被油污沾染、卷了边的图纸一角露了出来,上面似乎画着某种阀门或管道的结构图。在巨大的主控室窗外,一块被擦拭过的白板上,还残留着一些关于炉温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