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和秦王是不同的。
眼下的秦王政,对秦国的掌控力还不如近百年来最昏庸的秦孝文王。
死了亲孙子的白甲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
在全力冷静中,他缓缓站起身,自以前上朝从没有过的椅子上站起。
十来年过去。
朝堂变旧人换新,就连上朝的姿势都从正坐变成坐在这个叫椅子的新物件上。
这椅子,也是那个该死的竖子发明!
他竟然当真敢杀我孙!
“王上。”白甲颤颤巍巍拱手,几度欲语,几度哽咽,脑海中满是孙子的音容笑貌。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不好受。
沉浸在悲痛中的白家老家主从没想过,他这一生因一己喜恶让多少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又让多少黑发人再也变不成白发人。
那些贱民、奴隶,哪里能和他孙子相比呢?
“长安君在巴蜀楼台杀我孙白马,按刑律,杀人者死,论罪当斩啊!”老人流下浑浊的眼泪,悲嚎声响彻大殿,伤痛欲绝。
好些老秦臣都红了眼眶,褶皱的眼皮一眨就蕴满了泪水。
感情会感染。
白甲的真情实感让这些老人联想到,若是家中最疼爱的小辈被人当街杀害,他们也会痛不欲生吧。
本就决意重惩长安君的他们更加坚定心中所想,如此狂妄竖子,绝不能存!
今日能杀白家白马,明日又会杀谁?
正值壮年的少府司空马起身,拱手:
“请诛贼子!”
满头黑发的廷尉正赵底起身,拱手:
“乱我大秦法纪,就是动摇我大秦根基,当斩!”
三月前递补上来,二十七岁的治粟内史丞姚贾起身,拱手:
“法令不执不足以正视听,请王上依律惩处长安君。”
告病许久,缺离数次大朝会的廷尉华阳不飞拄着膝盖站起,抬手摸着白发掩藏的伤疤,低骂了一声“竖子”,苍音击穿殿宇:
“我才是廷尉!尔等论甚秦律?懂个甚啊!”
第二次争执开始了,三朝老臣四朝老臣开始陆陆续续站起。
慷慨陈词,破口大骂,推搡动手。
秦律……高台上,坐在王椅上的秦王政在心中默念,险些没笑出声来。
秦国律令严苛,是指对黔首,对百姓。
什么时候,秦律可以限制贵族了?
高爵厚禄者,现在还有拿秦律当一回事的吗?
少府监那被神灵句芒取走的五十一万七千金,不都是落入你们的府库了吗?没见有哪家哪户还上来啊。
贱民不该拿,你们就该拿?
这是借口!
彻头彻尾的借口!
白马这个秦国最顶尖世家子死在半官府的巴蜀楼台,让朝堂上这些秦臣人人自危,生怕小辈乃至自身步了后尘。
这,才是借口背后的真实理由。
只有触及到贵族自身的利益、性命,才会招来如洪水滔天的反噬。
秦王政想起他刚来秦国,在章台宫的前殿觐见。
当前台下好些为了处死其弟而动手怒骂的文臣武将,在那时个个称赞其弟,说声谄媚也不为过,欢声笑语不断。
彼时他九岁,此时他十四,变化可真快啊。
秦王政望着台下第一排第一列,在椅子上不动如山,闭目养神的仲父——秦国相邦吕不韦。
吕相不言,似乎是保持中立。
在局势明朗时,中立本身就带有倾向色彩,在藏獒和泰迪打架时袖手旁观就是在等泰迪死。
要求严惩长安君的秦官中,当下喊的最凶打的最狠的没有几个老秦贵族,大半都是吕相的人。
秦国朝堂素来是外来人的领地,本就没有多少老秦贵族,老秦贵族的领地是秦国中高层。
朝堂上以招贤令自外国吸引来的人才,作为中流砥柱的老秦贵族,位于下层官场的各地乡绅豪富。
这就是秦国自上而下的权力体系。
泾渭不分明,互通有无,却又有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隔阂。
可通言语,难以身进。
在外来人的领地,老秦贵族的事不该闹得如此凶如此激烈,哪怕是外来人倾向老秦贵族。
占据半壁朝堂的相权派在推波助澜,挑动在场文武百官的情绪。
秦王政换了个坐姿,仰躺在铺着三层兽皮的靠背上。敲打着继位后新打造的王椅,抚摸着王椅扶手上那崭新的玄鸟纹。
他的父王庄襄王坚持正坐在草席上上朝,说这是传统。
认为这样能引领全国节俭风尚,可使下面那群吵起来和市井小民无异乃至更凶的肱骨大臣们认定其是个不贪图安乐的明君。
老实说,秦王政认为他的父王是真没享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