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船,真大...”水生仰着头,喃喃道,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陈守业没有回答,只是把儿子的胳膊攥得更紧了些,手心全是冷汗。
阿木尔一家挤在靠近船舱入口的角落,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用生牛皮缝制的行囊,里面塞着简陋的毡毯、风干的肉条、几件皮袄和最重要的工具--一张祖传的硬弓,一壶磨得锋利的骨箭,还有一把新打的、刃口闪着寒光的短柄猎刀,妻子乌云其其格紧紧搂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旅途的疲惫,十三岁的***站在父亲身边,背挺得笔直,像一头初生的小狼,脸上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的鞭痕依旧清晰,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充满了警惕和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阿木尔沉默地将那张同样花了五两银子、几家凑钱换来的“丙等贰壹捌”粗麻布特许状仔细贴身藏好,他的目光扫过船上拥挤的人群,在几个同样穿着皮袄、眼神带着草原气息的辽人汉子身上停留片刻,彼此微微点头--那是额尔德木图、苏合、巴根他们几家人,在这艘陌生的船上,来自同一片草原的人,就是天然的同盟。
阿木尔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猎刀刀柄上,博安洲的荒原和可能存在的“土蛮”,在他心中远比这船上混乱的人群更值得警惕。
“阿布(爹),海...真大...”小女儿其其格怯生生地看着舷外翻涌的浊浪。
阿木尔只是嗯了一声,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目光依旧沉凝地望向南方那片铅灰色的海天。
王石头拄着一根新打的、更结实沉重的枣木拐杖,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靠近船艏的位置,他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同样散发着剽悍气息的汉子,都是赵大勇联络来的、真定府一带因伤或退役的老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脸上带着可怖的刀疤,但眼神都和王石头一样,充满了久违的戾气和一种挣脱牢笼般的亢奋,王石头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砍刀--那是他当年在真定城头用过的家伙,刀鞘破旧,刀柄缠着染血的布条,他那只独眼锐利如鹰,冷冷地扫视着船上混乱的局面,带着一种本能的审视和掌控欲,他怀里揣着的,是一张边缘烫着金漆、质地厚实的纸--那是他们十几个老兄弟凑足了银子,又托了赵大勇在府衙的关系才弄到的“甲等零叁玖”特许状!这张纸,代表的不是一块地,而是一个用刀锋在蛮荒之地开辟秩序的权力!
“石头哥,这破船挤得跟棺材似的,等到了地头,非得好好立立规矩!”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外号“豁嘴”的老兵不满地啐了一口。
王石头没说话,只是用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甲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流民立刻畏惧地缩了回去,他那只独眼望向南方,仿佛已经看到了博安洲那茂密的丛林和等待征服的土地,只有在那里,他这条残废的命,才能重新找到价值,梦魇?幻痛?在再次为陛下开疆拓土面前,都不算什么!
“呜--呜--呜--”
三声低沉雄浑的号角,猛地撕裂了港口的喧嚣,盖过了风声与人声!这是南洋船队旗舰发出的启航信号,余音还在江面回荡,岸上,总督府亲兵服色的传令兵齐刷刷挥动了手中鲜红的小旗。
“升帆--!”各舰船上,把总们嘶声咆哮。
“升帆喽--!”
“起锚--!”
命令瞬间在庞大的混合船队中传开, 粗粝的号子声陡然拔高,压过一切!无数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精壮水手,在甲板上疯狂地奔跑起来,沉重的铁锚带着吸附的江底淤泥,被巨大的绞盘一点一点从浑浊的水中提起,铁链摩擦船舷,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海鹞号”也动了起来,巨大的硬帆沿着索道被水手们奋力拉扯,一寸寸向上展开,帆布摩擦桅杆和绳索的“噗噗”声不绝于耳,风帆吃满强劲的东南风,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庞大的船身,在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牵引下,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可逆转地挣脱江水的拥抱。
船身猛地一晃!岸上的喧嚣、送行的哭喊、挥舞的手臂,瞬间被推远、模糊!
陈守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水生死死扶住,他脸色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抓住湿漉漉的船舷,回头望去,那片承载了他半生挣扎、最终将他抛弃的土地迅速缩小,码头上攒动的人头、飘扬的旗帜、江南特有的黛瓦白墙,都迅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虚空感骤然攫住了他。
阿木尔脚下生根般站稳,一手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