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没有乘坐步辇,只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与同样只穿着常服便袍的赵吉并肩走在空旷的宫道上,靴底踏在崭新却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在寂静的深宫传得很远,随侍的宦官和侍卫都被远远屏退在数十步外,如同融入阴影的背景。
“叔父,”赵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卢老...快到了吧?滦河渡口已备好了太医和暖轿,只是...枢密院那边传来的密报,卢老的身子在这些日子里越来越差了,这一路车马劳顿,滦河风急...会不会...”
顾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宫灯勾勒出的重重殿宇轮廓,那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庞大而压抑,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生死有命,卢老能撑到渡口,便是天意,若不能...”他微微一顿,侧头看了赵吉一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宫灯幽微的光,“那也是他选的路,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回来,不是为了听我们唏嘘感叹,是要亲眼看看,他为之耗尽心血的东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赵吉默然。
“不说这个了,”顾怀话锋一转,语气似乎轻松了些许,但眉宇间那份沉凝并未散去,“这几日朝堂上下,都在议论国战已熄,北平是否还适合作为都城,而且就算要继续定都在这里,都城之名,也可以找个更合适的,礼部那几个老学究,连上了三道奏疏,引经据典,说北平之名,只适合之前局势,偏于一隅,格局气魄皆不足,力主更名,有人提议复‘燕京’古称,言其雄浑;有人力荐‘神京’,以彰天命;更有人翻出故纸堆,说什么‘幽州’乃上古帝都所在,气运悠长...”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吵得头疼。”
赵吉闻言,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这么吵,或许也不全是为了迁都或者改名,而是想在这个时候,活跃一些?而且叔父心中...其实早有定论了吧?叔父没有停修紫禁城,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顾怀没有直接回答,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处稍高的宫台边缘,负手远眺,视线越过重重叠叠、尚显空荡的新宫殿宇飞檐,投向更北方那片被深沉夜色笼罩的无垠大地,那里,是燕山,是长城,是广袤的草原,是刚刚被血与火犁过一遍、又被卢何强行播下新种子的辽境。
“都城的名字,其实不重要,至于更换都城?”顾怀的声音低沉下来,“之前迁都北平是为了国战,所以在打下上京,辽国覆灭那一刻,我确实想过。”
赵吉屏息凝神。
“想过长安,”顾怀的目光幽远,“八水绕城,沃野千里,周秦汉唐,十三朝古都,那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连接西域,沟通万里,若能定都长安,重现汉唐伟业,凿通西域,让大魏的威仪和商队再次直达葱岭以西,是何等盛景?”
但他随即就摇头道:“然而,长安偏西了,离新拓的辽境太远,离草原...也太远。”
“也想过苏杭,”他的目光又转向东南方,仿佛能感受到那遥远水乡温润的春风,“江南富庶,鱼米之乡,河网密布,舟楫便利,尤其是苏松之地,这些年经营海运,船坞林立,商船如织,若定都苏杭,背靠江南财赋,面向浩瀚东海,全力开拓南洋,打通海上丝路,让大魏的船帆驶遍四海,这又是另一番气象,”他顿了顿,“可是,苏杭...太安逸了,小桥流水,吴侬软语,暖风熏得游人醉...在那里住久了,人会忘记北方的风霜,会忘记草原的刀锋,会忘记这万里江山,是用多少将士的骸骨堆出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辽国是亡了,可草原的狼还在!耶律崇、萧斡里剌不过是丧家之犬,但草原上,永远会有新的敌人!只要水草丰美,只要马匹健壮,只要那些部落酋首心中的贪婪和野心不死,他们就永远是大魏北疆的心腹大患!今日之靖安,焉知不是明日之烽火?”
“定都北平!就是要让这帝都的宫阙,时时刻刻笼罩在北方的风霜之下!让后世的皇帝,每日推开窗,抬眼就能看见燕山!看见长城!看见那片孕育了无数强敌的莽莽草原!要让他们记住,这帝国的命脉,有一半系于北疆!记住松懈的代价,就是铁蹄叩关,烽火连天!”
“这里!就是帝国北望的眼睛!是抵在草原咽喉的利剑!我要后世子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我要他们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唯有将帝都钉在这最前线,将天子的安危与北疆的稳固死死绑在一起,才能让这朝廷上下,永远绷紧那根弦!”
赵吉被顾怀话语中那磅礴的意志和冰冷的现实感深深震撼,他望着叔父在夜色中如同山岳般挺直的背影,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铁锈和风沙气息的沉重压力,久久无言,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该有的心术,超越了个人的安逸喜好,将整个国家的安危系于一处险地。
“当然,我也知道,”顾怀的声音缓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