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灯焰上,跳跃的火光中,似乎浮现出白日里方城山府学那些孩童读书时专注稚嫩的脸庞,浮现出宛城市井渐渐恢复的生机,浮现出老丈提到孙府君时那浑浊眼中的感激……
南阳确实在复苏,孙宇确实有才干。这是他亲眼所见,无法否认。即便他有逾制之举,有隐晦之兵,有种种不合“直道”之处,但他治下的南阳,百姓确确实实得到了喘息之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是继续深挖可能存在的“问题”,完成袁司徒可能期待的报告?还是基于所见事实,给出一份相对客观,甚至可能偏向孙宇的陈述?
父亲“不能查得太深”的叮嘱,张温公始终沉默的态度,此刻都有了新的解读。他们或许早就看到了南阳乃至朝局更深的漩涡,不希望自己这个崔家子弟,过早地、毫无准备地卷进去,成为牺牲品。
“呵……”崔钧苦笑一声。原来自己所谓的“秉持公心”,在真正的权力与谋略面前,竟是如此天真和无力。
窗外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起笔,在素帛上写下:
“臣钧顿首:奉诏察南阳,事未毕,而变忽生。南阳大姓蔡讽遇刺于坞堡,凶徒自称苦主,控蔡氏侵田害命,言辞激切,闻者动容。然太守孙宇察其情有蹊跷,收系郡狱,亲加鞠问。初有得,凶徒似受人指使构陷,然幕后主使未明。蔡讽伤臂,无大碍。宇已接管全案,称必彻查。南阳人心微荡,然郡府应对迅捷,市井坊里暂无骚动。其余核查事宜,因故暂缓。臣目击其事,深感南阳局势复杂,暗流潜藏,非止于账册钱粮之间。容臣续观,详细再奏。”
他写得很谨慎,只陈述事实,不加评判,但点出了“受人指使构陷”和“局势复杂,暗流潜藏”。这既是对事实的报告,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提前暗示南阳的非常状态,为自己后续可能无法“深查”或得出非常规结论做铺垫。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素帛卷起,用火漆封好,放入随身的革囊中。这封奏疏,他暂时不会发出,要等到局势更明朗一些。
吹熄了两盏灯,只留一盏小灯在墙角,崔钧和衣躺下。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停,万籁俱寂,但这寂静之下,宛城似乎正酝酿着比风雪更猛烈的东西。
而在郡府另一侧的书房中,孙宇同样未眠。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南阳郡舆图前,手中拿着一支细小的朱笔,在“宛城”和“蔡家坞堡”的位置各点了一下,然后又画了一条线,连向“叶县”,并打了一个问号。
曹寅肃立一旁,低声汇报着:“根据侯三模糊的描述,画师绘出了三幅略有差异的人像,已命可靠人手秘密摹画,明日开始在全城及周边暗访。对其身份的核查已派人前往叶县,最快三日可有初步回报。另外,蔡公那边传来消息,蔡家内部已开始清查,蔡瑁公子亲自负责。”
孙宇“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图卷的边缘。
“府君,此事……是否与落雁谷刺杀有关联?是否……还是雒阳那边?”曹寅试探着问。
“手法不同,但目的有相似之处。”孙宇缓缓道,“落雁谷是直接针对天使,欲引发朝廷对南阳的震怒。此次是针对蔡家,欲从内部瓦解南阳,并扰乱核查。若侯三今日成功杀了蔡公,或者他的控诉被更多人相信,南阳顷刻便会大乱。届时,本府要么焦头烂额,无力应付朝廷核查;要么为平乱采取强硬手段,落下苛酷之名,甚至可能被卷入与蔡家的冲突中……好算计。”
“那幕后之人……”
“能在南阳安排这两次行动,对本地情况、对蔡家内部、对流民心理如此熟悉,绝非远在雒阳之人所能轻易办到。”孙宇眼中寒光一闪,“必有内应,且此人在南阳能量不小。袁家的触角固然可能伸到这里,但本地某些不满本府、或与蔡家有旧怨的豪族,同样有可能。”
他想起了账册上那些借贷钱粮的家族,想起了那些在战后利益分配中未能完全满足的势力。水至清则无鱼,他用了不少手段平衡各方,但总会有人觉得吃亏,有人心怀怨望。
“加大暗查力度,不仅查那个神秘人,也暗中留意城内各大户近期的异常动向,尤其是与外界通信、人员往来。”孙宇吩咐道,“另外,给赵空的信,送出去了吗?”
“按府君吩咐,用了最快渠道,此刻应已到方城山。”
孙宇点点头。赵空在方城山,不仅是护卫府学,镇守那个方向,更是他手中一张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牌。如今暗流涌动,他需要赵空有所准备。
“还有,”孙宇转身,看向曹寅,“崔钧那边,客舍周围加强警戒,确保安全。日常供给务必周全,但无需过分殷勤。他若有出行的意思,不必阻拦,但需派得力人手‘保护’,他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本府都要知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