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鸿雪迎着她的目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赤诚与孤勇,甚至带着一丝飞蛾扑火般的悲壮:“臣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臣亦知,陛下心中装着的是万里江山,是黎民苍生。臣不敢奢求陛下垂怜,只是今夜,看着陛下如此伤痛,臣心如刀绞。臣只想告诉陛下,您并非孤身一人!这世间,还有一人,自始至终,都将陛下奉若神明……”
他望着辛温平,将十六年来的钦慕尽数吐露:“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话音落下,暖阁内落针可闻。辛温平怔怔地看着苏鸿雪,那双深邃的凤眸里,迷离的酒意似乎被这滚烫的告白灼烧得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动。她从未想过,苏鸿雪心中,竟藏着如此厚重、如此炽烈的情感。这半月来的朝夕相对,他沉稳的陪伴、敏锐的谏言、无声的关怀,早已在她冰封的心湖投下了涟漪。
她欣赏他如今的才华、能力。她将他留在身侧,作为内史,也更是因为她觉得他懂她。
此刻,这压抑多年的心意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将她淹没。一种陌生的、悸动的暖流,夹杂着巨大的感动和一丝隐秘的欢喜,在她冰冷疲惫的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鸿雪……”她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和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她被他握着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没有抽离。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骤然升高,空气变得粘稠而暧昧。辛温平借着残留的酒意,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另一只空着的手,竟鬼使神差地抬起,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轻轻抚向苏鸿雪清俊的脸颊。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酒气,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时,两人都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微微一颤。苏鸿雪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惶恐。他僵在原地,不敢动,亦不敢退,只是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流连,感受着那从未有过的、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亲近。
辛温平的眼神愈发迷离,她看着苏鸿雪近在咫尺的眉眼,那里面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纯粹而滚烫的赤诚。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在这冰冷的、充满算计与背叛的宫墙之内,在这无边孤寂的帝王生涯里,抓住眼前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与真心。那是不同于后宫中那些后卿们的,她已然失去,却好像又可以再次拥有的少年的赤忱真心!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滑向他的下颌,微微用力,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气息交织在一起,带着浓烈的酒香。
他们都在颤抖。
辛温平脑中猛地闪过章云舟那双含泪的、充满怨恨与绝望的眼睛!闪过钱星梵苍白的尸首!闪过姚慎身的背叛、贺兰许的算计……
这一幕幕都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响!所有的酒意、所有的情动、所有的脆弱与贪恋,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理智瞬间冻结、击碎。
她是辛温平。是辛周的皇帝。
苏鸿雪是什么?他是她手中的剑,是她朝堂上不可或缺的臂膀,是商籍士子的标杆。他应该站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治国安邦,而不是被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成为另一个章云舟,另一个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猜忌中枯萎、怨恨的金丝雀。
一念及此,辛温平眼中所有的迷离与情愫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帝王深潭般的冰冷与决绝。她猛地抽回抚在苏鸿雪脸上的手,如同被烙铁烫伤!同时狠狠一把推开了紧握着自己手腕的苏鸿雪!
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苏鸿雪一个趔趄,向后跌坐在地。
“放肆!”辛温平厉喝一声,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将暖阁内所有的暧昧与温情撕得粉碎。她迅速坐直身体,裹紧身上那件朴素的紫袍,仿佛要筑起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脸上的泪痕犹在,但那双凤眸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清明,甚至比平时更加寒冷逼人,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跌坐在地的苏鸿雪。
苏鸿雪被她眼中的冰寒刺得心脏骤缩,方才的狂喜与悸动瞬间化为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他脸色煞白,慌忙以头触地,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臣……臣罪该万死!酒后失言,惊扰圣驾!求陛下责罚!”
辛温平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悸动,有对眼前人深切的怜惜与不忍,更有对自己险些失控的懊恼与后怕。她看着苏鸿雪身上那身此刻因狼狈而略显凌乱的绀色官袍,心中那丝隐秘的喜爱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她沉默着。暖阁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良久,辛温平才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苏爱卿,朕醉了。你也醉了。”
她站起身,伸手,扶起苏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