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量叹了一口气:“倒不如问,这深宫大院,幽幽龙庭,父皇您……究竟信谁。”
皇帝有片刻的沉默。
他完全信任的人不曾有,但信任一半的人多少也有几个。
譬如姜梦熊,但征战在天外。
譬如李正书,但已相辞别。
譬如姜青羊,但已非齐人。
譬如那年风华正茂的姜无弃……他已是不疑了,但仅在秋霜那一刻。
皇帝微微倾身:“你说你不奉前人圭臬——不奉朕,不奉武祖,却奉佛?”
“你奉的哪一尊?”
他冷声问:“燃灯?世尊?弥勒?”
“四十四年我都在青石宫里看父皇,父皇不曾往青石宫里看一眼,故有此生疏之问——”
姜无量合掌于身前,这一刻终于身放华光,光芒无穷无尽。
他说:“我奉我。”
“好!好气魄!”皇帝咧开嘴角,说笑太沉重,说悲太轻佻,这表情十分复杂。
他只说:“来!让朕看你手段!”
姜无量合掌低头,却以此尊,又是一礼:“父皇若于今日退位,亦当奉以上尊。位比武帝,德胜太祖,是太庙之中,万世不祧者!待儿臣六合,奉诸天冠盖,未尝不可举世而跃,追封超脱。”
皇帝抓起一把奏章,劈头盖脸地向姜无量砸去:“你有多大的脸面,让朕吃你的残羹剩饭!”
奏章飞扬如开扇。
“臣符言……”
“易星辰敬奏天子……”
“臣以南夏总督,举奉贵邑之福,问陛下于东都圣安……”
一封封奏章在空中飞舞,一幕幕山河在东华阁里变幻。
君王怒起雷霆,则山海为其惶惶。
这顺手一砸,即是万里河山。
姜无量却抬掌。
他的右手掌纹清晰,指节修长,瞧来并不是十分有力,可是摊开来却似有无穷广阔。
一幕幕山河落在他掌心,一封封奏章握在他手中。
雷霆之怒也好,天子倾国也罢,他尽都无声的接下。
“陛下!”他说:“臣心有山河之重,您何能轻掷?”
他将这些奏章小心地放置在一边,似乎这时候就已经开始珍惜臣意,然后往前走。
鲍玄镜走了很久都没走到的距离,他一步就已跨越。
青丝飞扬于额前,他已经翻越了奏章长城,来到了御案高墙后,在多年以后,久违地与天子如此亲近。
然后他看到了皇帝的拳头。
天子的袍袖如大潮翻滚,从中探出的拳头正引领这时代。
此拳东起海角碑,西绝照衡城,南当贵邑,北望东王谷。
七十九年帝业,三万里功苦!
皇图霸业一拳中。
能打碎天地万物一切自命的风流。
姜无量横掌。
他的掌接下了拳头。
他的手掌好似苍茫大地,无论怎样的暴雨雷霆,都默默地接受。
地势坤,厚德载物。
当然天威莫测,陨石西坠,地陷千里。但沧海桑田,又是一年草木。
拳势与掌势在整个大齐帝国的疆域里纠缠,同时也困宥在东华阁这方寸之间。他们有毁天灭地的威势,但其实都不舍得打坏这江山。
皇帝的拳头无穷极,姜无量的掌势也无尽头。
他们相峙于龙椅前,御案后。
唯有君臣父子的眼睛,彼此看着彼此……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彼此!
在皇帝的眼睛里,姜无量只看到天空、陆地,和大海。
在姜无量的眼睛里,皇帝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光海,因缘所结的云,以及一架渐行渐远的石桥——
有人在桥上走。
……
嗒,嗒,嗒。
长靴扣地的声音是清楚的,奈何桥上的旅人,现在辞别了姜无量,独往东海走。
早在神霄战场,在幻魔君把他白骨降世的身份拿出来做交易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段奔赴超脱的新生,已然走入绝境。
因为七恨已经不再保留与他的合作,把他当成了弃子,甚至是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执地藏】在尚不知他具体身份的情况下,就能推动天意之刀,险些将他绝杀。已经对他知根知底的七恨,绝非他现阶段能够抗衡,就连逃脱都是妄想。
他唯一的机会,是借助人族的“英雄认同”,在齐国的支持下,成为彻底的鲍玄镜。让白骨尊神的身份,不再成为问题。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做得很好。
但姜梦熊那一句“博望侯当掌军”,再次将他击落深渊。
他虽然求得了一个回京面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