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赤裸着上身、只穿着厚布围裙和皮护腿的工匠,在周围忙碌着。他们用长铁钳熟练地翻动、移动着铁胚,在锤击的间隙进行微调。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虔诚的表情,对近在咫尺的死亡重锤视若无睹。
棚内温度极高,热浪扭曲了空气。随行的咸阳工匠们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年长些的匠人忍不住上前几步,仰头看着那复杂的传动机构,嘴里喃喃道:“这……这力道……这持久……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啊!”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冰冷的连杆,却又敬畏地缩了回来。
蒙恬也看得眼神发亮。他关注的不是机械的巧,而是那恐怖的效率和力量。“这一锤,抵得上十个壮汉抡圆了砸!”他大声对秦战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若用来锻造甲叶、兵刃,尤其是刀剑的粗胚……”
“正是。”秦战点头,“这里主要锻造甲叶、矛头、镞胚,以及‘渭水’刀的粗坯。细磨开刃,还需匠人手工。”
“一个时辰,能出多少甲叶?”蒙恬追问,军人的务实本色尽显。
秦战看向黑伯。黑伯抹了把被热浪烘出来的汗水,沙哑着嗓子答道:“回都尉,若是标准甲叶,水流平稳时,一个时辰……约能出八十到一百片。顶得上过去十个熟练匠人干一天。”
蒙恬瞳孔微缩,快速心算,脸上兴奋之色更浓。
嬴谷却受不了了。那震耳欲聋的噪音、灼人的热浪、呛鼻的煤烟,还有眼前这野蛮而粗糙的劳作场景,让他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着不适,对身旁的嬴虔低声道:“如此喧闹污浊之地,匠人如同牲畜般劳作,汗流浃背,面目黧黑……这岂是王道乐土应有之象?礼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当有章法,有仪度。这般景象,与冶铁之‘刑徒’何异?”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锤击的间隙,恰好能让近处的秦战、冯去疾、李斯等人听到。
冯去疾目光微闪,看向秦战。
李斯也看向了秦战,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似乎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关于“道”的指责。
秦战还没开口,旁边一个正在用长钳固定铁胚的年轻工匠,恰好直起身擦汗,听到了嬴谷的话。这工匠年纪不大,脸上还有稚气,但眼神明亮。他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和烫疤的手,又看了看那些震撼的机械,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大声道:“这位大人,话不能这么说!在这里干活,是累,是脏,是吵!可咱吃得饱,穿得暖,每月有固定的工钱和‘绩效’补贴,干得好还能评级加薪!家里婆娘娃儿不用饿肚子,娃儿还能去格物堂念书认字!以前给官府服役干活,那才叫牲畜哩,饭都吃不饱,干到死也没个盼头!现在,咱觉得挺好!这机器声,听着踏实!”
他嗓门大,带着栎阳本地口音,话语朴实直接,甚至有些粗俗,却像一记闷棍,敲在嬴谷那套“王道乐土”的言辞上。
嬴谷被这粗鄙工匠当面顶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手指发抖:“你……你……粗鄙!无知!”
那年轻工匠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顶撞大人物,低头继续干活,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实话还不让说了……”
这一幕,让蒙恬差点笑出声,赶紧咳嗽一声掩饰。李斯眼中笑意更深。冯去疾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在那年轻工匠和秦战之间转了一下。
秦战适时开口,语气平静:“嬴大人,此地确是劳苦之地。然,栎阳之前,百姓更苦。下官以为,让工匠有饱饭吃,有屋住,有盼头,其子弟能读书明理,方是实实在在的‘王道’。至于仪度章法,”他指了指工棚墙上张贴的《安全操作规程》、《生产流程表》、《工匠等级与薪酬对照表》,“这些便是栎阳工坊的‘章法’。或许粗陋,却能让这轰鸣巨响之地,有序运转,减少伤亡,提升产出。这算不算一种‘礼’呢?”
他把“礼”解释成了维持高效生产的“规则和秩序”,又是一次巧妙的偷换概念。
嬴谷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难道能否认让工匠吃饱穿暖是错的?还是能否认那些贴在墙上的、看起来确实井井有条的表格章程?
冯去疾这时终于说话了,他不再看那锻锤,转而走向旁边一座工棚,那里传来“呼——呼——”的巨大风声。“去看看鼓风。”
众人跟着移步。
这座工棚里,是水力驱动的鼓风机。原理类似,但结构更复杂些。巨大的皮革风囊在水力连杆的带动下,规律地一张一缩,将空气猛烈地压入通往炼炉的陶制风管。风管口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呼啸声,将空气源源不断送入隔壁炼炉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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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风口附近,能感觉到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带着炉火预热后的干燥灼热感。
炼炉工棚里,炉火正旺。不再是以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