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摆着七八张漆木食案,样式简单,漆色也不够匀净。每张案后放着蒲席,不是咸阳宴饮常用的锦绣软垫。
嬴谷一进门,眉头就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那蒲席上停了停,又扫过空荡荡、没挂任何帷幔字画的墙壁,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嬴虔倒是面色如常,只是撩起衣摆跪坐下去时,动作比平常慢了半分,像是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冯去疾在最上首主客位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厅内布置,最后落在面前食案上摆着的、造型朴拙甚至有些歪扭的陶碗陶碟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蒙恬大马金刀地坐下,顺手拿起一个陶碗掂了掂,碗壁厚实,手感粗糙。“嘿,这碗实在,摔地上都未必碎。”他咧嘴笑了笑。
秦战作为主人,坐在冯去疾左手下首。百里秀、黑伯,还有郡府里几个主要属官作陪。二牛、猴子他们没资格上正席,在偏厅另开了一桌。
菜式陆续端上来。
没有钟鸣鼎食的排场,就是几个穿着干净布衣的仆役用木托盘端着送进来。菜盛在陶钵、陶盆里,热气腾腾。
一盆炖得烂熟的豚肉,油脂浮在汤面上,亮汪汪的,肉香混着酱料的咸鲜气直往人鼻子里钻。一大盘煎得两面金黄的鱼,鱼皮微微焦脆,撒着些切碎的野葱,腥气被热油和葱香压下去不少。几样时蔬,菘菜、葵菜,水煮后淋了少许酱汁。主食是黄澄澄的黍米饭,颗粒分明,冒着热气。酒是栎阳本地酿的浊酒,盛在陶壶里,颜色微浑。
没有雕工精美的肉羹,没有珍稀的野味,没有繁复的佐料香料。就是实实在在的、量大管饱的饭菜,带着浓烈的、属于土地和劳作的粗粝气息。
仆役给众人分餐。给冯去疾布菜时,动作略显生涩。冯去疾微微颔首,拿起筷子——是普通的竹箸,不是金银或象牙的。
蒙恬已经夹起一大块炖肉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点点头:“嗯,肉炖得透,有嚼劲,咸淡也合适。这做法,有点像我们边军伙夫的手艺。”
秦战笑道:“蒙都尉好眼力。这厨子以前就是在边军伙房里干的,退役后来了栎阳。别的不会,就会把肉炖烂,让兄弟们吃上热乎实在的。”
嬴谷看着自己碗里那块肥多瘦少、颤巍巍的猪肉,又瞥了眼对面秦战案上那同样粗豪的菜式,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夹起一小块,勉强送入口中,咀嚼得很慢。嬴虔倒是神色自若地吃着,还夹了一筷子鱼,细细剔着刺。
李斯坐在蒙恬下首,他吃得很斯文,每一口都不大,咀嚼得很仔细。他先尝了黍米饭,又夹了片菘菜,最后才用筷子尖拨弄了一下碗里的炖肉,选了一块较小的、瘦些的,放入口中。整个过程,他的目光却不时抬起,落在秦战身上,以及这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默默计量着什么。
酒过一巡,气氛依旧有些拘谨。只有陶碗相碰、咀嚼吞咽、以及厅角炭盆里木柴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冯去疾放下竹箸,用一方素帕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一丝不苟。他看向秦战,开口打破了沉默:“秦郡守治栎阳,据说事必躬亲,常与工匠、农户同作同息?”
他的声音不高,在略显空旷的厅堂里却听得格外清楚。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到了秦战身上。
秦战正用筷子撕扯着一条鱼尾巴,闻言停下动作。他今天穿的郡守官服是新的,浆洗得硬挺,可袖口和胸前,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点刚才试射新弩时蹭到的油污,以及不知在哪处工坊沾上的、洗过后仍有些泛黑的灰渍。在咸阳来的、衣着光洁的官员映衬下,这污渍显得有些扎眼。
秦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咧开嘴,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顺手用那沾了点鱼油的袖子擦了擦手——这个动作,让嬴谷的眉头又跳了一下。
“习惯了。”秦战说得随意,“冯中丞您也知道,我边卒出身,野惯了。这栎阳的一砖一瓦、一炉一灶,都是弟兄们一手一脚折腾出来的。不去转转,不亲手摸摸,心里不踏实。就像带兵,你不跟士卒一起吃住,不摸清他们手里家伙的斤两,仗打起来,心里能有个准谱?”
他用了个带兵的比喻,笨拙,却直接。
冯去疾静静听着,没说话,只是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在秦战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点。
李斯却在这时,轻轻“咦”了一声。他放下筷子,拿起自己面前那个陶碗,手指摩挲着碗沿,目光落在碗底一个浅浅的、像是用硬物刻出来的符号上。那符号简单,像是一个变体的“秦”字,又像某种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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