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夫子挺直腰板,竹杖轻轻顿地,朗声道:“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些浅见,不吐不快。郡守此举,引水为力,化机为用,其志可嘉。然,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这天地水力,自有其道,强引之,拘束之,日夜驱使之,岂非‘为者’、‘执者’?恐非但不能持久,反易招致不测。”
他顿了顿,指向那轰鸣的水力锻锤工棚,声音提高:“且此等机括,力巨声洪,昼夜不息,有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古训,搅扰天地清宁。更听闻因此物之设,致使许多熟练匠人闲置于侧,生计堪忧。此非‘与民争利’,乃至‘夺民之利’乎?《孟子》见梁惠王曰:‘王如施仁政于民……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今匠人却因郡守之‘神机’而失其业,心岂能安?民不安,则怨气生。怨气上冲,与这被拘之水力郁气相交,恐非吉兆啊!”
一番话,引经据典,将“天道”、“自然”、“民心”、“怨气”与眼前的水力机械和工匠失业问题巧妙地捆绑在一起,既站在了道德和经典的制高点,又精准地戳中了当下工坊内部最敏感的那根弦。
他身后的学生,听得连连点头,看向秦战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质疑。王疤脸等人虽然不敢抬头,但竖着耳朵,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百里秀的指尖,玉珏轻轻相触,发出微不可闻的脆响,她看向秦战,等待着他的回应。
秦战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被指责的恼怒,也无急于辩解的急切。他等陈老夫子说完,才淡淡开口:
“夫子学问渊博,引经据典,秦某佩服。不过,秦某是个粗人,只认几个死理。”
他走到主引水渠的闸口旁,那里水流奔涌,水声哗哗。“夫子说,强引水力,有违天道。那我想问问夫子,大禹治水,是顺应水流,任其泛滥成灾,算顺应天道;还是开山凿渠,疏导入海,算强违天道?”
陈老夫子一愣,捻须的手指停住了。
“夫子说,机括轰鸣,搅扰清宁。那我问问夫子,边关战鼓号角,厮杀呐喊,是否也搅扰清宁?若为保境安民,这‘扰’是否该受?”
“夫子说,匠人因此闲置,失了生计。”秦战的目光再次扫过王疤脸几人,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重量,“我秦战在栎阳立下的规矩,从来是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但有一样,我绝不让跟着我干的人,学了新本事、干了新活计,反而吃不上饭!”
他转身,正面看着陈老夫子,眼神锐利起来:“夫子只看到有人暂时闲了,却没看到,因为这水力,炼出的铁更多更好,能打更多更好的农具,让更多农夫增产,让更多土地能开垦!没看到,因为这水力,将来能造出更精良的军械,让边关的弟兄少流血!更没看到,我已经下令,开‘速成班’,教所有愿意学的工匠,怎么操作、维护这些新家伙,怎么在新工坊里,找到比抢大锤更有前途、更省力气、工钱更高的活计!”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压过了工坊的喧嚣,传入每个人耳中:
“夫子,时代变了。抱着旧典籍,想着老黄历,救不了饿肚子,也挡不住敌人的刀剑。我要做的,不是让一部分人没了活路,而是带着所有人,蹚出一条更宽、更好的新路来!这条路开始可能有点颠簸,有人会不适应,会害怕,这我理解。但我秦战把话放在这儿——”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只要信我,跟着我干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掉队!谁敢在这条路上使绊子、搞破坏,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打着什么旗号,我第一个不答应!”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暮色中回荡。陈老夫子被这毫不客气、甚至带着训斥意味的回应,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指着秦战,手指微微发抖:“你……你……强词夺理!歪曲圣贤!”
他身后的学生也愤然作色。
王疤脸几人,则呆呆地听着,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郡守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他们心上。新路?培训?不会掉队?
就在这时——
“不好了!不好了!”
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呼喊,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刚刚凝固的气氛!一个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民夫,连滚带爬地从主引水渠下游方向狂奔而来,脸上毫无血色,满是惊骇!
“闸……闸门!主干渠的调控闸门!被……被破坏了!河水倒灌进新挖的支渠和工坊地基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秦战瞳孔骤缩,百里秀手中的玉珏猛地一停。
那民夫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继续哭喊:“还有……还有鬼画符!闸门被破坏的地方,用……用血一样的东西,画了好多吓人的符!是水妖!一定是水妖报复来了!”
陈老夫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竟浮起一种近乎悲悯又带着“果然如此”